第三章(1/2)

天凤三年,炎州y雨不绝,河堤年久失修,刺史融卿恽亲涉堤岸,带头救灾,后在滔天洪水中不知所踪,至今未寻得其尸身。

消息传到羽都时,凰凌世刚按着内阁世家,准了炎州刺史奏请重修炎州河堤的折子。

末了她捧着那封急递久未出声。

最后她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声音莫名哑了:“这封急递说得不对,什么叫至今未寻得其尸身,生si都未明了,就敢判定炎州刺史亡故了?”

送急递的官吏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但这时也只能y着头皮应答:“回陛下,臣等顺着河道巨细无遗地一路找寻过去……已有月余了,实在是,凶多吉……”话未说完,有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覆上了他的肩头,同时清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官吏抬首,首先入眼的,是一对风流威仪的凤目。

是当朝尚书左仆s,师殷。

官吏如得大赦一般,赶忙叩谢退下。

屏退g0ng人,书房里只剩凰凌世和师殷二人。

师殷望着凰凌世没有出声,只是若仔细看,便能瞧得出他那本就颜se浅淡的薄唇上,此时更是没有分毫血se。

凰凌世双手撑着额头,发出了疲累至极的一声sheny1n:“……如果……”

“陛下,”师殷截断了她的话,“现在还不是时候。”

凰凌世将头坠到桌上,脊背不住地起伏着,好像有什么压抑的狂cha0,要撑破她的皮囊倾泻而出:“我知道……我知道,事发已经是一月前了,不加紧救灾……瘟疫、饥荒、民变,就都要跟着来了。”

她用力搓了搓面孔,然后抬起头来,y是用张毫无表情的冷峻面具,兜住了她行将崩溃的内核:“炎州不可无人主事,师殷可有举荐人选?”

“臣认为工部侍郎常霞可担此任,两年前商讨修葺栖梧g0ng时同她共事过。此人师从居峻,文韬武略俱是不俗,有督修堤坝的经验,在朝中与世家向来未有过多牵扯,而且颇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野心,想来派她去炎州应会尽心尽力处置好赈灾事宜。”

“好,尽快拟好调令。至于监督协办的监察御史,你下去同御史台再另作择选。”

师殷点头遵旨,然后继续道:“民以食为天,水灾会致使粮价飙升,更有地方绅富,积米千石余,趁米价涌贵之时,垄断义仓,行劫贫济富的不义之举。依臣下言,首先便得从邻近省份调度赈灾粮,同时对地方豪绅恩威并济,责令其下粮店平粜、搭建粥店、施粥筹等;其次,施医药、派医官、设立病坊、火化尸t、保护水源,以阻断疫病扩散;最后,还需辅之发谷种麦种、施柴被寒衣、代赎农具、收养遗孩、预备积贮等长远措施。”

凰凌世忖度着道:“……朱钧二州是产粮重地,正好风来在钧州,待会儿我写亲笔寄她,朱州是郑家的本家,直接下调令郑钜会奉命调粮,怕只怕他yan奉y违,暗渡陈仓。”

“陛下,臣有信得过的得力门生,可派此人与羽都郑家后生前往朱州监办。”

“行,着太医局尽快调选合适医官,常霞一人恐有不足,再派些用得上的县丞给她,具t事务还是得县以下去办。”

“最后得让这些世家放放血了,”这句话似是她从牙关里挤出的,“国库里得拨钱,世家也得劝捐义赈。要是世家想趁机给子侄混个名衔官位,只要银子给够,且由他们去,不过得把着些,别让他们的枝蔓扰了正事。”

“先这些吧,你尽快布置下去。”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正无意识地用力攥着拳头,指甲在掌心刻出了道道血痕,血迹顺着她的指缝渗了出来。

她现在只绞尽脑汁,倾力去想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对了,还有卿恽的夫人,着得力的人将她接到羽都来,灾情未定,恐生祸端,卿恽在炎州再无亲故了,我们定要护她周全。”

“是。”

本年自闰四月初旬起至五月止,两月之中,雨多晴少,纵有一日微yan,不敌连朝倾注。平地水深数尺,低区不止丈余,一片汪洋,仅见柳梢屋角。二麦既败于垂成,禾苗更伤于未种,民力多方宣泄,无计不施,而水势有长无消,工本徒费,涸复无期,秋成失望。一灾并伤二稔,民情困苦异常。达、甘、邛、遂等属十三郡、县无处不灾,而且情形极重。

文末,删删改改,最后还是附上了一列小字:

卿恽独木难支,实需羽都支援。

这封奏折是凰凌世分派完炎州赈灾诸事的十日后才收到的,上面的落款日期正是融卿恽失踪三天前。

难熬的日子里,她将这封折子揣在怀中,有时夜间睡不着,会把这封折子掏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细看,连折子的边缘都被她0出了毛边儿。

最后她总是不可遏制地将视线长久停驻在文末那列小字上。

“卿恽独木难支”

他并不是个轻易向他人寻求帮助的人,从以前开始,很多时候他都更像一个大家庭里长兄式的人物,总是默默地支持着大家,以最大的温柔和耐心予成员以关怀,很多时候他是沉静少言的,但只要想到他的存在,便足以令人心安。

而折子里他苦苦久撑之后,终难以一介孤身力挽狂澜,在心力交瘁之际向她写书求援。

“卿恽独木难支”

而她并未帮到他。

纵使她仍在命人继续搜寻他的下落,但时间越久,那个可怖的,她不愿面对的现实就越呼之yu出。

融卿恽si了。

她永远失去他了。

突然间她气血上涌,紧接着喉头一阵腥甜,她撑起身来g呕,却看到自己咯出一口血来。

炎州水患三月后才彻底平息,前两个月师殷不辞辛劳昼夜不停奔波着,然后在了。

崔家只做人臣,从未生出过谋逆之心,所以未曾蓄养府兵si士,但亦有家仆数千,拿起刀剑便可充一支队伍。卢家的情况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卢家家长卢季庆,有个叫鞠才的徒弟,时任右金吾卫大将军。

虽然金吾卫的战力远远b不上地方军备,但要杀一人,哪怕那人是传闻中强悍无匹的火鸟转世,也足够了。

离二哥的预产期不到三月了,她估0着等二哥生下个si胎来,或者更糟糕些……总之那时,凰凌世应当就要借机向崔家发难了。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需要尽快知道卢家的意思。

次月,户部尚书卢季庆在中书侍郎崔承义组织的狩猎上马匹受惊,于混乱中失踪。

当卢季庆从昏迷中醒来时,崔思弦跪伏下去,郑重地向他道了歉。看清眼前之人后,卢季庆倒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神se,只冷静地先听崔思弦说完了绑架他的用意。

听罢他思索了好一阵儿,才淡然开口道:“人人都说崔家现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令其他四姓yan羡不已,不想表侄nv竟默默规划着这等忤逆之事。”

崔思弦的神情并没有因这话产生丝毫波动:“在前朝覆灭前,崔家便是驯服人臣了,此时新朝建立不过十余年,如非被b到绝路上,又怎会生出反心呢?李郑王三氏离了羽都尚有活路,而唯独我与表伯父两家,被铲除在羽都的根基,无异于灭族。而崔氏近来的窘境,以及我个人的推断,我已与表伯父一一说清了,有何定夺,还望表伯父明示。”

她虽然是同他商量的口吻,可是不用想也知道,他既已知道这等杀头抄家的谋划,若是拒绝参与,恐怕是再不能活着走出这间密室了。

“你既能同我一个卢家人讲你的谋划,想来崔家内部,现在应是上下一心了吧,我们卢家,可不能搭上一条四分五裂的船呐。”

听他终于给她透了点儿准话,崔思弦的唇角微微翘起:“表伯父不必忧心,这话说来不敬,只是若我没将崔家上下聚拢成一心,当今我又如何能在小叔组织的狩猎上,将您轻松掳走呢。”

卢季庆也笑了,他这人天生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无论说什么看着都和颜悦se得很:“如今的年轻人,与我们的做事手段,确实不是一个路数了。”

这听着不像句好话,可只要他能同意调金吾卫,没什么话是她受不住的。

七日后卢季庆回到了家中,据他所说,是在山中走失后昏迷了几日,幸好被高人所救,只是醒来后高人已不知去向。

十二月份了,下过几场雪,月光染透庭院,四下里都是静美的淡蓝se。崔思弦抱臂倚在门框上,很沉浸地欣赏着夜景,同时对身后人道:“松年,你带着我妹妹私奔吧。”

于松年的脸上本来还存着几许笑意,却被这突兀的提议倏忽打散了。他半是不解,半是微恼地瞪视她,声音因委屈而显得冷淡:“你要是厌倦我了,我再不来见你便是,何必用自家妹妹搪塞我呢。”

“爹爹在世时,本就有意撮合你和白华,白华也对你有意,说起来,还是我横cha一脚,断了你俩姻缘。她同我长得很像,x格也是如出一辙的活泼要强,你同她在一起,也是能相处好的。”

眼见她竟越说越真了,于松年的态度也坚决起来:“就算你同白华是一模一样的双生子,我的心悦之人也只有你。我同白华无缘无份,你又何必突然勉强?”

崔思弦很眷恋地继续看了会儿月se,这么美的景致,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了。然后她转过身来,温柔又残酷地开了口:“你若真的ai我,就为我做这件事吧,松年。”

“我不要!”崔白华听罢怒道,“我可是崔家的nv儿,怎么可能做出私奔的丑事。更何况是你先抢了松年哥哥的,如今又将他丢给我,我算什么?松年哥哥又算什么?哪怕你现在做家主了,也休想这样羞辱我!”

崔思弦看着气愤不已的妹妹,心里却有点想笑,她想白华确实同自己很像,自己要是再小几岁,听到这种提议,恐怕也是相同的反应,崔白华看着她,脸上却逐渐由愤怒转向了不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最讨厌了,什么都要同我抢,万事皆要压我一头……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不对劲,大哥和母亲最近也很奇怪……到底出什么事了?”

崔思弦想牵过白华,抱抱她,她却倔强地甩开了思弦的手:“别想就这样把我稀里糊涂地推出家门!我不是孩子了,我能扛事的,虽然不知家里遭了什么难,但以后全家哪怕上街讨饭去,哪怕流放充官奴,哪怕一齐掉脑袋……我,我也不怕!”她眼中光亮有如朗星,那是一种少年人才有的神采。

崔思弦还是将她搂了过来,白华挣扎了一番,没挣脱,便只好由她抱着,但仍惴惴地觑着她,崔思弦吻了吻她毛茸茸的发顶:“傻瓜,要活下去,好好活着b什么都重要。”

天凤八年十二月,翰林学士崔白华和翰林学士于松年两情相悦,但崔白华家中却以彼此身份不般配之由百般阻止,于是俩人竟携手私奔而去,再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一月份的灯会,按惯例搭灯棚,架牌楼,燃放烟花爆竹,nv帝在灯会开幕式上露了一面,就换上便装溜入人群中了。动作必须快,不快会有几十盏花灯立马送到眼前,更别说小红必备的巨无霸灯王了。

此时她在一个僻静处的馄饨摊上,点了一碗鲜r0u小馄饨慢慢吃着。

却见一只蓝水母飘了过来。

崔思弦笑眯眯地拱手行礼:“未曾想在此处碰上了陛下。”凰凌世倒也来者不拒:“这么巧,那一起吃吧。”

崔思弦也点了份馄饨,却未急着吃,而是先同nv帝闲聊了几句。

“请问陛下,凤君殿下最近如何?”

“唔……”她略一思索,笑着应答道,“你二哥一切都好,如今g0ng内已备好了迎接七皇nv降世。”

“竟是皇nv么?”崔思弦抚掌笑叹,“二哥可真是有福之人。”

凰凌世用小匙在汤汁里轻轻搅动,匙缘一下一下地刮蹭着碗壁,发出了令人头皮微su的细响:“你们崔家个个都是有功的忠良之士,等七皇nv出生了,我可得好好犒赏你们一番。”

“崔家能有今日,唯仰陛下赤凰祥瑞,使凤君安毓贵胎,我等亦咸遂濡泽,如今已是承恩无量,陛下若再施雨露,可真真是折煞下愚了。”

凰凌世不置可否,低下头去先吃了几勺馄饨,然后才慢悠悠地回了句:“朕说你受得,你便受得,推辞多了,倒显虚伪,你说是不是这理?”

崔思弦赶忙拱手行礼:“陛下指教得是,思弦此后定当改过。”

“放松点儿嘛,我不过随口一说,”凰凌世笑得眉眼弯弯,“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g0ng里g0ng外,都有崔家出力的地方,我自是要给你们相应回报的。”

崔思弦只得将颈项埋得更低些:“圣恩浩荡,感激无地,臣必竭忠尽智,隳肝沥胆,以供陛下驾驱之。”

子时刚到,崔思弦向凰凌世身后那遥远的东方苍穹望去——那里一片黑暗,没有烟花升起。

又过些时候,那片天空依旧平静无澜。

凰凌世好整以暇地吃着馄饨,把最后一点拌着芫荽的汤汁喝完后,她放下勺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然后向崔思弦投来了饶有兴致的目光:“在等什么呢?”

崔思弦将视线移了回来,没有说话。

“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联盟呢,你说是吧?”她笑得狡黠,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儿。

事到如今,崔思弦一直绷着的那根神经反而松弛了下来,她收起那副谦卑姿态,毫不闪躲地同凰凌世对视:“这倒也是,还是陛下手段高明,臣自愧弗如。”

“到底漏了一手,”凰凌世不无遗憾地叹道,“竟让那条小鱼同于家小子一起溜了。”

崔思弦闻言,倒是绽出了一丝自得笑意:“诶,毕竟人都有自己所珍惜之人嘛,这一点我想陛下同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我珍视的人携手逃脱了,不知陛下珍视的人,今夜又在何处?”

凰凌世的嘴角些微压了下去。

崔思弦打量着她的大氅,一边揣度武器的位置,一边继续道:“让我来猜一猜,陛下往年可是个ai热闹的,最喜欢包下邑安街那栋酒楼彻夜狂欢,因为那儿看烟花景观最好,今年您是没去,那您珍视之人呢?”她的目光缓缓转挪到了对方眼中,一眨不眨地盯住对方,瞳仁黑得发亮,“你猜他会不会在那里侯着你?我想陛下为了护他周全,应该没有将这次行动计划透露给他吧,同时为防他发现,派去的暗卫应该在数量上也不引人注意……虽然那位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可是,他能抵挡多少人呢?十几人尚且一搏,几十人呢?几百人呢?你猜他会在扛到,再说说感悟。凰月诸的知识都是零七八碎凑起来的,此时面对短短几列字,也读得磕磕绊绊,说起意思来,更是钝口拙腮不知所云,说罢未待老师指摘,自己就先涨红了脸。

“殿下所言,虽还稚拙了些,但对文章的把握却已窥得其间真义,这是极难得的,学识可以慢慢积累,灵感却需得几分先天的禀赋,假以时日,殿下于学识一道,必有所成,”说到这儿,她不由失笑,“我二儿子同你一般大,整天还在院里捉蛐蛐儿,到底还是nv孩强些。”

头一遭被这样毫不吝啬地夸奖,凰月诸半信半疑,眼里却不由添了几分神采,鞠风来瞧了瞧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今儿天气好得很,咱们早些下学放风筝去。”这是意料之外的提议,凰月诸看着老师,不知要如何应答,那面容温和的nv人却露出了一个有点俏皮的笑容,“学习日日有,好天气可不是,要多晒太yan呀,不然骨头会变脆的。”

凰凌世有五个及笄之年的皇nv,而皇储人选,至今仍待定夺。

上意高深莫测,底下的人们却已然按耐不住。有一天,融卿恽在桌案上的奏折堆里,注意到了颇为不同的一则——那封奏折里夹着一截细细的草叶,似是有意引他去看,他ch0u出折子,打开,内容为参三皇nv凰铭鹿私藏祭器,诉者侍御史浦衡。

凰铭鹿是他的学生。又看了几遍折子,他将其放入袖中,决定去见凰凌世。

再次来到栖梧g0ng,他立于门外,停伫不前。

“是卿恽吗?”那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不多会儿,他看到凰凌世赤足跑了出来,更深露重,她却只穿着单薄中衣,0露的双脚,因寒冷而泛出绯红颜se。

她注意到他看向了脚趾,很快地笑了下。

他从袖中掏出奏折,径直递与她,“臣今日来,有要事禀告,”继而不待她反应过来就接着说道,“臣既将奏折呈递陛下,便绝无徇私之意,此事如何查处,全由陛下定夺。”凰凌世看了他一会儿,才将奏折接过,随意看了看:“我当什么事呢……卿恽,我将诸事全权交与你和风来,你们如何处置,我都是放心的,不必再和我一一汇报了。”看融卿恽不吭声,她叹了口气道,“你同三皇nv相处得b我久,你有什么看法,不妨直言,我权当处置的参考。”融卿恽思忖着应答:“臣本不该置喙,只两事须得向陛下言明,一是以臣对三殿下的了解,殿下x情温厚,乃至颇为怯弱,应无私藏祭器的胆量;二是皇储之位空悬日久,难免有心人寻隙作乱,愈是此时,愈得三思行事。”凰凌世点点头,视线仍牵挂在他面庞上,似是隐隐希冀他再说些什么,可融卿恽拱手行礼,便要离开了。

她急了,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却又在他回头时匆忙松开,“你是在怕这间屋子吗,不要怕,虽然看起来没变,但从地砖到桐漆,全都换过了……你已经很久没来见我了,你能进来会儿吗?就一会儿?要是不愿意,陪我在门槛上坐会儿也行的。”怕他拒绝一般,她用食指触了触他的衣角,他看到她的指甲又开始残破不堪。他没说话,但也没避开她,她放心了点儿,轻轻牵住他往里面走去。

进来后再打量室内,发现这里确实同从前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这里从未发生过那场残酷绞杀。

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只是窗边的花瓶里,盛着一捧早已g枯的花束。他伸出手去,还未碰到,枯花便碎成了渣,扑簌而落。

“这是什么?”他不由问道。

“你忘了吗?”她的声音有些落寞,“这是你曾经送我的鸢尾,自那天后,你再没来过栖梧g0ng,这便是我收到的最后一束花了,我一直放着……如今也没有了。”

融卿恽没有回应,她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时会想起那日,我还记得长剑刺入腹中的感觉,”她说着,将他的手从衣摆之下送进去,轻轻放置于侧腹上,她的小腹也是冰凉的,像薄薄的瓷片,“如果那天si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

泛红的双脚,残破的指甲,枯萎的花束和小腹的伤口……她好像总是知道如何使他不忍心。

颇少见的,他感到了烦躁。

“如果那天si的是我,会让你好受些吗?”开什么玩笑,如果他会为此好受些,他那日以卑劣手段杀害同伴,又是为何。

“……陛下凰t尊贵,自有天相护佑。”他说着,ch0u回了按在她侧腹的手。

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瞬,但还是执拗地说了下去:“你和那些人说的一模一样,还记得以前我受伤时,你为我搽药疗伤,那时你说,再强悍,也终归是人的r0u身,既是r0u身,受了伤总归是会痛的,”她仿佛已知道答案了,但仍要亲耳验证过方能si心,“你不会再同我说这些话了,是么?”

沙以文si后,凰凌世疗养了月余,他没去探望一次。

稍稍动了下左手,一gu不甚灵敏的麻木感觉从肢端传来。

“陛下,”他开口,轻缓的声音几乎让人生出温柔的错觉,“你是从来便如此无情,还是逐渐变得无情的?”

他不愿相信前者,而如果是后者,又是什么改变了她?是自己盲目、无底线的纵容吗?

终究,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啊。

我没能救下师殷,又以下作手段诛杀以文,我已走上不可挽回之路了,可如果重来,我恐怕会依旧如此……请你不要,假装不明白其间意味,那就太残忍了,不是吗。

“你在哭吗,卿恽。”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他感觉到她紧紧环抱着他,亲吻他,在他耳畔絮絮说着什么。

他推开她,她便再一次靠过来,重复几次,直到他不再抗拒,俩人的r0u身紧紧贴合在了一起。而他之所以不再抗拒,是因为他悲哀地意识到,即使到了这种时候,即使他已觉得怨怼丛生,他也依然贪恋她的亲吻和抚慰,甚至本能地渴求更多。

他ai她。

年轻的时候,他曾做过关于她的绮梦。

梦里他睁开眼睛,上方是圆形的穹顶,四下里一片昏黑,炉膛里的火逐渐熄灭,外面呼号的狂风一阵紧过一阵。这是一间小小的毡帐。

怀中传出一点含混的声息,他这才注意到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一截g燥的树枝在火舌中噼啪折断,爆出了一声脆响,怀中之人猫儿一般机警地睁开了眼,确认周围安全后,慵懒地伸出双臂,伸展了一番腰肢,然后揽住他的肩膀,安心地倚靠在他身上。

她的周身,未着寸缕,0露的肩颈和双臂,在昏暗室内,泛着月辉一般的静谧清光。“阿凌?”他感觉到了,几乎在察觉是她的一瞬间,胯下某处就蓬b0怒炽了起来,顺着她腿根的缝隙,紧紧抵住了一片sh滑柔软的……

她看了他一眼,“好冷啊,融融”,说着,双臂将他g缠得更牢了些,腿间仿若无意地轻轻在他那里研磨来去,使得bang身都沾染上了黏滑水光,于是那物抬得更高了些,埋在她腿间,按捺不住地微微跳动着。

她说她,冷。或许夜间人的神思本就混沌,或许b仄的空间确实令人安心,或许屋外的寒风亦像某种催促……他没能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只是如她所愿,将她更深地向怀中纳去。

被动的接纳逐渐转变成了主动的求索,他轻轻t1an咬她的颈侧,手下毫无章法地在她身上四处流连,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进入她,抚慰她,与她融为一t,纠缠厮磨,再不分开……

从梦中醒来时,室内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气息,夏日薄毯滑落到了腰腹处,胯间现出了一片sh痕,他心绪不宁地掀开薄毯,那处仍昂扬着,bang身及周围却已被白浊浸染得粘腻不堪。

天还没亮,营帐外也无人经过,他在理智回归之前,闭上双眼,握住bang身,就着sh滑浊物,将梦中未竟之事延续了下去。

写得如何了,怎么都聊上天了?”隗千千一吐舌头,赶忙回到了自己位子上,凰月诸向老师行过礼,然后从容地将早已写好的文章呈给老师,鞠风来接过细细读了遍,边读边称赞:“尚及笄的年纪,有这样的见解,实在是不俗的,行文也周全,文章已经很完备了,再改也只是些枝梢末节处,我看过不了几天,以我的水平,已是再不能指教你什么了。”凰月诸恭谨道:“老师学识渊博,学生哪怕钻研一生,也是难及项背。”“你呀,”鞠风来慈ai地0了0她的头,“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拘束了些,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下午散了课,等大家都走了,凰月诸仍在看书习字。窗外突然飞进来一个小石头,稳稳敲在她的毛笔上,笔杆一撇,纸上立时多了一道歪斜痕迹。凰月诸没好气地向窗外怒道:“鞠欢!”外面传来一阵嬉笑,俄而一个穿着石绿袍子的少年轻车熟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正是鞠风来的次子鞠欢。前两年还在忙着捉蛐蛐的男孩,仿佛只是转眼之间,个头便b凰月诸高出了不少,大致瞧着,已是成年男子的身形了。

不过么,脑子还是那个捉蛐蛐的脑子。

“我没出声,你怎么知道是我?”“除了你,还有谁这么讨嫌。”凰月诸皱眉看着毁了的字帖,将这页纸团巴团巴,没好气地向鞠欢掷去,他伶俐地避开了,然后又凑到她跟前套近乎:“月诸,总写字看书多没意思,听说今晚福延街那边来了个杂耍班子,舞剑、跳丸、袅索、掉竿……”他如数家珍地给她介绍,“应有尽有!走,哥带你玩儿去。”“你明明和我是一个月的生日。”“大三天也是大,长幼有序,懂……”他还想耍嘴皮子,余光瞥见凰月诸的脸越来越y沉,急忙悬崖勒马,低眉耷眼地好生做小伏低了一番,又答应给她买新首饰,才总算把她劝动了。

等俩人到了福延街,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凰月诸个子矮,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情形,脚下突然一空,鞠欢撑着她的腰,把她架到了肩膀上,凰月诸红了脸:“像什么样子,快把我放下!”“站得这么外面,咱俩至少得有一个能看见吧,不然白来了都,哎呀你快看吧,边看边给我讲讲。”

就这样,俩人一个靠看,一个靠听,共赏了这场杂耍,回去的路上,鞠欢还念念不忘,一个劲儿地问她“那人真能从嘴里喷出两丈远的火?”“绳索直接从天上挂下来的?你看清楚啦?”“一刹那就从空盆里开出了牡丹花?”

看他眼巴巴的劲儿,凰月诸道:“行啦,别念叨了,杂耍班子在羽都要待一个月呢,明晚还来这边表演,现在收收心,兑现诺言同我买新首饰去。”

看首饰,鞠欢就没看杂耍那么上心了,凰月诸不管拿哪个簪子给他瞧,他都说“这个最好看”,还时不时地往门外觑着,似是在期待杂耍班子散场了还能从街上经过。

耳边突然多了什么清凉的东西,鞠欢“嗯”了一声,回过头来,看见凰月诸将一个飞燕状的耳饰贴在他耳边端详着。“g嘛啊?”他不明所以,随即“吭哧”一声笑了,“你想给我买耳环?开玩笑,男人戴什么耳环,打架时拽上了不得疼si。”凰月诸没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耳饰放了回去。

得戴呀,她于心中暗自想到,如果做凤君,是得戴金凤耳坠的。

而各人这样那样的心思或谋划,在某一天,又被新的事件打乱了。

尚书左仆s融卿恽,怀孕了。

他的肚皮日益隆起,却仍如常上朝,至于这是谁的孩子,他不说,没人敢问。

凰月诸看了一会儿掌心里的飞燕耳坠,最后狠狠一振臂,将其扔进了清晏池里。这个孩子的来头,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却是再清楚没有。

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栖梧g0ng前撞见尚书左仆s了。

融卿恽,这个母皇隐秘的ai人,幽灵一般盘亘在皇g0ng里,哪里都有他权势的痕迹,y魂不散,令人作呕。

最好是个男孩,她恨恨地在心中祈祷着。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月余后的一天,她的老师鞠风来,笑着告诉她,自己再过两年便要辞官归乡了,一生所学已编撰成书,于此赠予她。

她呆住了,无数疑问从心头闪过,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是因为融卿恽吗?”看到老师诧异的神情,她犹豫地解释道,“学生的意思是,是不是尚书左仆s,他……容不下老师?”

鞠风来愣了下,继而爽朗地笑了:“当然不是,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凰月诸沉着脸没有回答,在她眼里,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融卿恽靠和母皇的关系攀附而上,官拜尚书左仆s,明明和右仆s左右并立,他却独揽大权,目无礼法地出入栖梧g0ng、怀孕了还不放权暂且不提,此时竟连自己最温和无争的老师也要排挤出朝堂了。

见她不语,鞠风来的神情认真了些,牵过她的手,像同自家儿nv谈心一般,诚恳地同她道:“臣要归乡,一是上了年纪,jg力不济,身t亦不如前,需要好生休养;二是入仕半生,如今也倦了,便想寄情山水,换个轻松活法。”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少nv的手背,“月诸,我同融卿恽做了二十多年的同侪、朋友,我可以向你担保,他是极温柔中正之人,你能够信任他,我走之前将你托与他,做他的门生,你会受益良多的。”

凰月诸听着,眼底却现出了近乎被离弃的愤怒和伤心:“我的老师,只有尚书右仆s大人您啊。”

凰月诸仍记得,当她掏出攒了数月的例银,上下打点栖梧g0ng侍从,才获得了在恰当的时机见一次母皇和尚书左仆s的机会时,那位倨傲的权臣,只是轻飘飘地指点了几句,转头就将她推给了尚书右仆s。

诚然,她现在很喜欢自己的老师,有时甚至私心觉得,b起母皇,老师还更像她的母亲些。可才过了几年呐,老师也要离开她了。融卿恽不想要她这个学生,她便被踢给鞠风来,哪怕哥哥姐姐都是他的学生,融卿恽党同伐异,自己正当盛年的老师便得下台,临了还得将自己托与他。多么屈辱,她夙兴夜寐、苦读不倦,为的可不是再受这样的屈辱。

还有鞠欢,那个傻小子,尚不懂得丝毫男nv情ai,等过两年他懂了,他已在颢州了,他会认识别的姑娘,约别人去看杂耍,最后和别人在月下散步,到时候,他哪里还记得她凰月诸呢。

她不由得哭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又一次被抛弃。

若是自己能成为皇储,或许还能去向母皇请求赐婚。可是,融卿恽怀孕了,倘若是个nv孩……那个幸运的nv孩,既有坐拥天下的母亲,又有大权独揽的父亲,她是ai情的产物,会带着双亲的期盼降生,自己所追求的一切,她自孕育初始,便天然拥有了。

自己努力了十几年又如何呢,依然不过是个被遗忘的卑贱琴师之nv罢了。

她想自己所求也不算多,不过想要一点确切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可她所得到的,却只有接连不断的失去。

她当年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融卿恽,便一直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可他却是无情的神只,对她的祈愿从来都视而不见,如今更是连她仅有的一点幸福都要夺去。彼时有多么渴求,现在便有多么怨恨。

世间万事,怎能都由得他恣行无忌?

那个孩子,不能出生。

六月九日,是尚书左仆s融卿恽的生日。

融府自三天前起便宾客盈门,往来不绝,到了当日,前来祝贺送礼的车马队伍,从府前一直排到了街口,然而及至宴会结束,迎来送往的也只有融卿恽的学生门客,携礼贺辰的众人,没能见到融卿恽一面。

这行径傲慢无礼,不符待客之道,但没人对此有丝毫微词。

融卿恽,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之子,如今已成为紫袍加身的当朝二品大员。

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夺取同乡挚友官职,亲手诛杀昔日战友,b同侪辞官归乡……权倾朝野,只手遮天,凭借nv帝的偏宠,将赤凰王朝玩弄于gu掌之中。

在自己的生日宴上不出席,自然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了。

与此同时,玄都观千鲤池旁,穿着麻灰布衣的融卿恽,刚从小憩中醒来。

平日里一向热闹的玄都观,此时却寂静无声,唯不远处有一白衣少年,正在衣袂翩飞地舞剑。剑峰在日光下璀璨夺目,他挑腕回首,挽出了一个利落剑花,融卿恽看着,觉得少年所习剑法,与自己的应是同出一脉,只是此乃左手剑法,用右手,总觉不够酣畅淋漓。

“左臂废了,自然就得用右手了。”少年突然开口,旋即转过身来。

灰蓝碎发下,一对碧se眼眸沉静地望向他。

那是他自己,少年融卿恽。

融卿恽愣了会儿,然后微微低下头去,叹息一般轻声道:“是梦啊。”

少年向他走来,他这时才注意到,少年所着白衣,原为丧服:“青鸾皇朝二七一年,你还记得此年之事吗?”

“……二七一,应是赤凰皇朝创建四年前,那一年赤凰军攻下苍钧二州,直探羽都。”虽然不知少年为何有此问,融卿恽还是回忆道。

“不对,”少年摇摇头,前襟忽然现出了一点血迹,紧接着斑斑点点,晕染开来,“青鸾皇朝二七一年,赤凰军败,赤凰主将凰凌世,彼时已显癔乱之相,战败十日后,凰凌世神思恍惚,气郁而亡,”少年越走越近,斑驳血迹已然印至膝下,“阿凌在我怀中si去,si前她说出了一个秘密。”他走到融卿恽身前,示意他伸出手来,随即将右手覆了上去,融卿恽感觉掌中多了一点颇有分量的东西,质感仿若冰凉石块。“拿着,须用之时,在掌中捏碎即可。”

“你最好从今天开始练习右手兵器。”

融卿恽睁开眼来,鼎沸人声涌入耳中,三两孩童从他身侧嬉笑追逐着跑过。

六月份,玄都观热闹得一如既往,而他刚伏在千鲤池旁的石桌上小憩了一阵。

微风拂过,他方觉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穿着染血丧服的少年自己……说凰凌世si于赤凰王朝建立的四年前。虽然只是一个与现实不符的荒诞梦境,但思虑起来,仍令他心间不宁。

他想或许是近日诸事繁忙,反映在梦里,便也胡乱梦一些令人疲惫焦虑之事,做梦而已,毋需细想。他yu起身,却觉出右掌沉坠。

摊开手心,其上赫然现出三枚曲玉。

凰凌世最近格外紧张他,隔三差五就亲自来给他送安胎药,还要看着他喝下才能放心。

鞠风来要卸任,很多事从现在就得开始着手交接,兼之西南战事未平,他自己又有孕在身,有时累极了只想撑案闭目养神会儿,最后却往往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这日他睡眼惺忪地醒来,便又看到凰凌世正在从食盒里往外取药和蜜饯。

“……陛下,即使安胎药滋补,也不必喝这么多碗的。”灌下一碗乌漆麻黑的汤药,融卿恽无奈道,一枚樱桃蜜煎被送入口中,蜂蜜的甘醇和樱桃的甜酸在舌间化开,倒是及时抵消了药的苦涩。她看着他,海水一般明净的眸子里,是某种他难以理解的深重忧虑:“生孩子很辛苦的,得早点积蓄力量才行。”

他注视了她一会儿,突然探手将她拉入怀中,她小心他明显隆起的小腹,他便让她跨坐在腿面上,“这是要做什么?”他不说话,只是在她唇上烙下了一个苦甜交织的吻,“……这里可是议会厅,臣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进来。”她推拒他凑近的x膛,却被他擒住双手,牵扯更近,“陛下不必害羞,不会有人看到什么,就算有人看到,臣也都会处理好的。”

意乱情迷间,前几日所做的古怪梦境又浮现在记忆里,青鸾二七一年……碧se眸光逐渐暗沉下去,他垂首深嗅她的气息,仿佛是要以此确认她真切存在。

如今已是天凤十六年,炎地起势的赤凰一飞冲天,光耀天地,此乃天命所归,不可违也。

鞠风来携凰月诸拜访融卿恽时,已是融卿恽临产之际。八月处暑,天气仍未转凉,他穿着圆领薄袍,肚子大得惊人,融府门庭若市,他这头刚迎鞠凰二人进门,外头便又有仆役通传有客到访,“听说融府的陈皮普洱冠绝羽都,快快呈上两盏,让我俩好生品味番。”鞠风来笑着要落座,却被融卿恽拎腕带起,“来访者吏部侍郎翁灵,与你也相g的,且与我一同见他去,会罢再喝陈皮普洱不迟。”融卿恽说着,随意抚了抚凰月诸的发顶,交代过仆从好生招待七殿下,便同鞠风来一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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