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虎鲸是有名字的。
和海豚科的其他物种一样,虎鲸也会在幼崽出生时给它起名字。那些生活在巨大社群里的母亲们会在玩闹结束后呼唤各自孩子的名字,敦促它们赶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陌生虎鲸碰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一般也是向对方介绍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在人类的监测中往往是一个固定的重复的声讯号。
问题在于安澜并不知道其他家庭成员的鲸语名字,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任凭谁在犯事的时候总是听到全家老小齐起上阵反复叫一串声讯号,大概也能推断出这串音节的意思不是“你准备挨打吧”就是某个名字代号。
可是大虎鲸之间太熟悉了,巡航时的距离也只有几个身位,很少需要用名字来呼唤某个成员,也只有维多利亚叫莱顿和坎蒂丝的次数稍微多一些。
为了让长辈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安澜开始反复念叨自己的名字。
当外婆给她叼来新鲜的鱼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母亲给她喂奶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舅舅托着她乘风破浪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小姨看护她时她叫自己的名字,当坎蒂丝拉着她玩耍时她叫的还是自己的名字……不出三四天,全家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最后还是维多利亚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每当安澜游到它边上,这头虎鲸就会轻轻地鸣叫。在老族长反应过来之后,其他家庭成员也陆陆续续地开始在幼崽游经时介绍自己的名字。
安澜很快发现这些名字是有规律的。
维多利亚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一记长长的叹息声;莱顿、嘉玛和莉莲的名字几乎只在最后半个音节上有变化,前面都是一模一样的,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同一头长辈鲸的作品;而坎蒂丝的名字却和安澜自己的名字相差甚远,说明嘉玛是个喜欢创新的雌性。
知道名字让社交变得更容易了。
过去安澜需要游到某个特定长辈面前去才能得到它们的关注,但现在可以在几十米之外就把妈妈或者舅舅“召唤”过来陪着吃饭和玩耍,有时候她还会呼唤外婆,不过那通常是在海里碰到陌生动物的时候,只有年老虎鲸有那样的眼界和智慧来指点这种动物是否危险。
虎鲸的学习几乎是终生的,每头雌性老虎鲸都是鲸群最宝贵的财富,失去它们将使整个家庭受到沉重打击。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安澜学到的词语越来越多。
母亲用胸鳍半夹半抱着她时发出的轻微叫音是“爱”,维多利亚带领鲸群游入避风海湾时发出的低鸣音是“睡”,莱顿在每次展示表演后发出的长鸣音是“厉害”,莉莲在想静静却被打扰时发出的尖啸声是“讨厌”,坎蒂丝在看到有趣的东西时发出的断续咔哒音是“来玩”。
但有时,她很难彻底理解某一组词汇的意思。
鲸群曾在看到水中漂浮着的一大一小两只海龟时把它们叼回来让安澜看。
雌海龟下完蛋之后就会离开,让它们在沙滩上自行孵化,并不会养育后代,所以这两只海龟大概率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很巧合地一起漂着,然后很巧合地一起被虎鲸抓住,很巧合地一起成为了幼鲸的教学工具。
在安澜的注视中,维多利亚先是让莱顿放开了大的那只海龟,发出了一个连续的鸣音,又让莉莲放开了小的那只海龟,发出了另一个连续的鸣音。
这就让安澜犯了难。
两只海龟是同性别同种族,但它们年龄不同,大小不同,甚至颜色都不同,这两个被说出来的单词可能是“老”和“少”,“成年”和“幼崽”,“大”和“小”,也可能是“橄榄色”和“棕褐色”。
只能一一排除这些可能性。
于是她把用来形容大海龟的词在莱顿身上用了用,把用来形容小海龟的词在坎蒂丝身上用了用,得到了一片赞同的咔咔声;旋即她又把用来形容小海龟的词在母亲身上用了用,这回得到的却是不赞同的咔咔声,伴随着的还有长长的呜呜声,那是莱顿在大笑。
母亲轻轻地拍了她一下。
安澜这才明白过来大虎鲸们在教她成年个体和未成年个体该怎么说,大概是因为虎鲸捕猎须鲸时总是选择小的下手,所以这两个词以后在她的生活中会常常被用到。
所有这些学习都在说明虎鲸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它们有成型的社会体系和语言系统,能够分辨自己的情绪并将其表达出来,而且还可以通过寓教于乐和形象生动的方式来一代代地传授生活技巧。
它们的语言是如此高度发达,以至于还有专门的词语来指代人类、人类的船和船上的某些部件。
鲸群在赤道附近碰到了一艘远洋游轮,维多利亚在看到巨轮开过去时向安澜发出了一串上下起伏的鸣叫音,旋即又带着她往深一点的地方潜,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鸣叫音,又在鸣叫音的基础上加了几个转音,旋即形容它为“危险”。
有趣的是,虎鲸家族给游轮的名字其实不是“船”,而是“成年船”。
半个月后一大家子巡航到了赤道附近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这里是非常出名的自然观光景点,每天都有大量观鲸游艇在海面上航行,而这些游艇和其他橡皮艇、木船和气垫船一起才被维多利亚称呼为“幼崽船”。
安澜因此对“成年”和“幼崽”这两个词又有了新的认识。
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尝试用人类的思维去解读虎鲸的思维,想把每一个单词都和普通话对照起来,但事实是许多单词本身就可以表达无数种意思,而且这些意思往往是种生存出发的。
虎鲸在意的并不是别的生物成年还是幼崽,也绝对不是依据人类做科学研究时使用的性成熟与否或者其他类似指标,这些指标本质上和它们关系不大。事实上,虎鲸眼中的“成年”或者“幼崽”应该是单纯以能否对鲸群或者单个鲸造成威胁来划分的。
所以那些大船被称为“成年船”,而一些小船被称为“幼崽船”。
在这件事之后,安澜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在理解虎鲸和学习做虎鲸这两件事上变得更得心应手了。
短短几周时间里她的鲸语学习就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虽然还不能无缝加入家庭成员的闲聊中去,但至少也有了幼儿园毕业水平了,表达情绪和需求毫无问题,甚至还学了一支磕磕绊绊的歌。
作为一头幼鲸,安澜说得最多的几个词就是“吃”、“玩”、“高兴”、“生气”、“休息”、“看看”……以及“救命”。
说起来“救命”还是自创的,因为长辈们根本没机会来教她这种词。
安澜头一回需要救命是在一次沙丁鱼风暴里。
当时所有大虎鲸都在沙丁鱼球里穿梭,寻找合适的狩猎对象,坎蒂丝一如既往地和安澜待在一起,只是时不时会离开去外围猎场叼鱼,练习练习最近学到的狩猎技巧。
沙丁鱼群是许多海兽的猎场,鲨鱼、海豚、鳐鱼甚至鲸鱼都会来这里觅食,大虎鲸不可能把它们都驱逐干净,所以只是驱逐体型较大的掠食者,对那些无害的海兽或者体型较小的掠食者都采取放任态度。毕竟虎鲸幼崽出生时就有26米长,160公斤重,而且成长迅速,有些掠食者成年体也不过是3米长,根本没法造成危险。
但安澜的谨慎是被写在骨子里的。
她从出生那天起就知道不能落单,因此每次被放在猎场边上时都会仔仔细细地观察情况。
声呐探测到的几百米范围内一开始只有鼠鲨、锤头鲨和一些小型鲨鱼,在沙丁鱼群被分散开来的时候,忽然又多了一条更大的鲨鱼——那是一头居氏鼬鲨,也被称为虎鲨,单论攻击力可以在鲨鱼里排到第二位,仅次于大白鲨。
有虎鲸在场,居氏鼬鲨并没有一上来就流露出攻击欲,但它接近五米长的体型还是让安澜感觉到了不安,当鲨鱼游到离她只剩十几米远时,不知道是不是对会动的大型“猎物”产生了好奇,竟然突然加速,朝这个方向直直撞来,要不是闪得快,险些就咬到了她的背鳍。
这一下把安澜吓得不轻。
她用毕生最快的速度朝八九十米开外的猎场游去,边游边拉长了声音叫着。从她嘴巴里发出来的叫声异常紧促尖利,当即从沙丁鱼球里钻出来四头大虎鲸,气势汹汹地就朝这边游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