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不管这个着火的东西是轮船还是石油钻井平台,糟糕透顶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这是她的第二个想法。
生活在阿拉斯加的at1过客型虎鲸因为1984年发生在威廉王子湾的埃克森油轮瓦迪兹号原油泄漏事件遭受重创,现在只有7个个体还存活于世,失去繁殖对象,失去种群延续能力,基本上提前20年宣告了灭绝。
在这起事故中,所有船员都声称他们做了应急措施,并且认为海洋哺乳动物会主动离开被石油污染的海域,事实是它们不仅没有离开,还游到泄漏的中心点附近来查看情况。
安澜意识到自己必须再一次从人类活动中保护家人,就像核废料和毒药一样,虎鲸无法预料到原油泄漏会带来什么危害。
她不知道这个钻井平台有多大,爆炸有多剧烈,泄露出来的原油吨数有多庞大,但她知道此时此刻只需要做一件事就够了——
往回游。
游得越远越好。
大虎鲸们放慢了速度,但还在往前游;维多利亚虽然惊疑不定,但它仍然在谨慎地评估情况,并不知道原油会以极快的速度在海面上流淌。
安澜不愿意等下去了。
她转身快速甩动尾巴,一下子就和鲸群拉开了数十米的距离,莉莲立刻意识到不对,但还没等小姨来得及叫出她的名字,安澜就把空气快速挤压到了声唇里。
她用尽全力尖叫着。
尖叫着唯一一个由她自己创造的鲸语词汇,也是唯一一个能在这时最快也最有效地引起全家人注意的词汇——
“救命!”
几乎在这声尖叫响起的同时,嘉玛浑身一震,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条件反射地就朝着它的孩子游来。
然后是快被etp袭击者弄出心理阴影的莱顿,是脾气又直又爆的莉莲,是忧心忡忡的祖母鲸维多利亚,是怀着身孕稍稍有些步调缓慢的坎蒂丝。
五头大虎鲸接二连三地调转方向,加速追赶在安澜身后,边游边高声鸣叫,着急地询问着情况,尝试安抚她。
莱顿还以为是伪虎鲸群把她吓到了,险些就准备冲进去用喙撞断一两个倒霉蛋的脊椎骨。
但它们叫得越急,安澜游得越快。
当虎鲸群最终停下来时,已经完全看不到一丁点烟雾的痕迹了,它们只能凭借良好的听力听到水中传来的长长的报警声,似乎是钻井平台发出的求救信号。
这场因石油泄漏燃起的大火持续了三天,但泄漏点一直到两个月之后才被成功封堵,人们尝试通过圈油焚烧的方式来处理海面上漂着的原油,但如此大规模的泄漏对附近海域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影响。
安澜有好几天都不敢正常进食。
她紧张得无法入眠,不断否定由莱顿侦查后提出的狩猎计划,有一次维多利亚下令捕杀一头背部油光发亮的灰鲸,她不得不故技重施,用尖叫从外婆那里吸引注意力。
那是维多利亚第一次严厉地喝止了她。
祖母鲸用它巨大的身躯惩罚性地推搡她的身体,直到嘉玛阻挡在中间,用轻轻的顶头和胸鳍抚摸平复了维多利亚的心绪。
安澜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族群里还太过年轻。
有些事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跟着长辈们去做,全然仰仗于它们的智慧和经验;有些事她知道为什么,却无法把原因向长辈们说出。
世上没有一个代表核武器和核辐射的鲸语词汇,也没有一个可以说清原油是什么的鲸鱼词汇,她只能一遍一遍地说着:
“危险”,“危险”。
“救命”,“救命“。
最后维多利亚屈服了。
这位固执的大家长意识到它无法对外孙女的请求充耳不闻,于是在一次重重的喷气后放弃了猎杀灰鲸幼崽的想法,重新领着鲸群朝西偏南的方向赶。
安澜如释重负。
她知道自己从被石油杀害的命运里拯救了这个家族,但还有千千万万的动物是她无法拯救的。
即使到事故发生一个月后,她还是能不断看到被石油伤害的动物。
譬如一只海鸟。
当时维多利亚虎鲸群正浮在近海享受睡眠,一只怪叫着的鸟儿打断了这份安宁,将所有虎鲸都从睡梦中唤醒。
它实在是个可怜虫。
从远处贴着海面晃晃悠悠地飞来,飞得很艰难,飞得很低矮,看起来非常吃力,非常疲惫,像是好久好久都没有休息过了,
当这只海鸟飞过头顶时,安澜看到了它的全貌:翅膀上的羽毛都是一绺一绺,嘴巴上挂着黏糊糊的东西,双脚完全被糊进了腹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硬块。
它不是不想休息,是没办法休息。
一旦停止飞行,它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摇摇晃晃地飞出最后两百米,海鸟终于用完了全部力气,像快石头一样沉沉地栽了下去,扑腾了几记,就沉入了碧蓝之中。
安澜没敢靠近,也没敢再去看。
她知道从海鸟沉没之处晕开来的扭曲着的油污是什么东西。
坎蒂丝轻柔地鸣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