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已经没有遗憾,想要去追逐自由,那么作为这段时间照顾的回报,她希望这个童真未泯的小男孩也可以重新回忆起自己曾经想要的东西。
安澜急切地等待着。
在她的注视中,卡班拜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画本,拿掉沾上的一两根草屑,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封皮。
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睛里有挣扎。
于是她知道是时候给这种抗争添一把火了。
在入冬的第九场群猎中,安澜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逃脱时机,那时老头子可能被两只金雕近来的安稳麻痹了,破天荒地允许她和其他十几只金雕同时下场。
安澜故意朝着五岁雌鹰所在的地方做低空飞行,这种飞掠对每一只在捕猎过程中落地的猛禽来说都是非常值得警惕大的动作,因为它可能是抢食的进攻前摇。
雌鹰果然上钩。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它在安澜飞近时下意识地从地面拔升而起,两只翅膀用力拍打,脚爪朝侧面出击,想要通过猛禽搏杀的经典姿态踢向她的胸膛。
安澜发出了一声极为浮夸的尖叫声。
远远的,她听到有人在山上喊着“那只鹰”和五岁雌鹰的名字,老头子好像又在发脾气,但更多的是担心雌鹰受到损伤,而不是担心她这种才受训半年多的小鹰。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安澜一边鸣叫,一边扇动翅膀,拔地而起。
她飞得很高,飞得非常高,一直飞到前所未有的高空。风缱绻地缠绕在每一片羽毛上,有如亲人久违的低语。
五岁雌鹰还在近处追逐着她,尝试发动袭击,直到收到从地面上传出来的口哨信号,它才浑身一震,不甘地鸣叫一声,降落下去朝山上折返。
金雕之间的争斗吸引了众多同类的目光。
安澜以极佳的视力看到好几只金雕都在地面上不安地晃动着脑袋和翅膀,有的脚爪抓住护臂,羽翼却在用力拍击。
沙乌列静静地抬着头。
这只三岁大的美丽雌鸟站在一头死去的赤狐身上,脚爪沾着红色和白色的污渍,眼睛却没有在看猎物,而是看向高空。
有那么一瞬间,它的视线对上了她的视线。
安澜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和这只非凡造物在荒野中碰面。
她在山坡上短暂盘旋,听了一耳朵的惊呼和斥责声,卡班拜一开始说了几个指令,到最后却闭上嘴巴,只是报以复杂的眼神,仿佛在担忧,又仿佛在艳羡。
阿布史则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呼唤着“征服”,直到它放弃捕猎折返,才忙不迭地给它拴上许久没拴的腿绳。
竞争者和安澜从同一窝蛋里被孵化出来,又同时被带入人类世界,他们俩有着化不开的仇怨,未来也将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命运在这里分出了两个枝杈。
但她无法负担其他猎鹰的生活,只有她自己。
安澜不再去看地上的任何一个生灵,再次扇动翅膀,迎着山风持续爬升。
她已经等待得足够长久。
现在她自由了。
大人们骑着马越过山岗,朝着金雕离开的方向奋力追赶,他们都觉得小鹰离开是因为受到了年长者的袭击,是一种应激之后的行为,可能飞不了多远就会停下来。
就连长辈们也都这么认为。
爷爷总在絮絮叨叨地指责,一会儿说不该给它喂得这么饱,一会儿说人驯了那么久鹰还不受控制真没用,到最后甚至开始说从小养大的都驯不好,以后还能指望点什么。
爸爸呷着纳斯拜,一句话都没有,也不帮着老的教训小的,也不帮着小的反驳老的,只是策马靠近了些,把手掌搭在儿子肩膀上,用力按着。
这只手按得太用力了,低着头的卡班拜几乎感觉不到伙伴飞走的失落和痛苦,只能感觉到从肩膀上传来的沉甸甸的重量。
有一瞬间他在想,爸爸想告诉他什么呢?
是觉得他驯鹰驯得不好失望了,是不敢反驳爷爷但也觉得那些话太过分了,还是想告诉他飞走一只鹰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卡班拜想不通。
但有一件事是他能够想通的——
“也许我是真指望不上……”他说,“我……我可能是真的做不了金雕猎人,我也不想做金雕猎人……我想去县里读书。”
这些话很小声,但是很坚定。
爸爸听见了,爷爷听见了,抱着鹰跟在后面的阿布史也听见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想说点什么来笑话这个不自量力的“弟弟”,嘴巴刚张开,就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逼了回去。
卡班拜望着天空。
从画本被打翻在地开始,他就没法集中注意力。
当初要来这只幼鸟是因为它落在阿布史手里可能得不到精心的照料,后来它长大了,有了生存能力,再继续驯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呢?
金雕飞走了,他既觉得有点失落,又觉得松了口气。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命运的手在指引他朝哪个方向走,先是用书页唤醒了他对星星的向往,又制造了一场冲突将雌鸟从他身边带走,长辈们都怀疑他能力不足,却也无法把鸟儿之间的冲突全部怪在他身上。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卡班拜说完这句话,没有去看爷爷,而是沿着那只用力按在他背上的手看向了自己的父亲,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