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闭眼,镇定心神,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去打量这个去年用过今年又扩建了的小家。
原本被搭建在一棵大树根部、入口开在侧面的洞穴已经被从小土坡顶上完全挖塌,看上去像一个泥土形成的火山口。
黑狼躺在离狼穴不到十米的地方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它舔得非常艰难,不知道是伤到了骨头还是内脏,每舔一下都会轻轻发抖。
原本浸血不明显的皮毛这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在它身上可以看到数处直接被掀起来的皮肉,血液从这里汩汩涌出。
它还活着。
但公狼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在坍塌下去的狼穴上,灰狼们沉默地嗅闻着、挖刨着,希望能找到哪怕一只还活着的幼崽,但最终只在泥土中发现了这头阿尔法狼的尸体和一些混合着血迹的泥块。
公狼王的脊柱几乎是被折断了,胸口塌陷下去一大块,前腿从腿弯处消失不见,血已经流干了,但它的口中还叼着一块连皮带血的属于敌人的肉,一直到死亡都没有松开。
它战斗得非常英勇。
这块皮肉属于一头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极度饥饿又消瘦的、选择去袭击狼穴的棕熊。
独自活动的东北虎在棕熊面前有时都要饮恨,一头只能用三条腿行动的灰狼本该远远地躲开,但阿尔法狼不仅没有远离,反而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和勇气,选择挡在了幼崽们跟前。
狼群被这样的景象震住了。
几头年幼的灰狼在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立刻轻轻抽噎,发出像喘不过气来一样的响动。胆小鬼嚎哭着,十字鼻沉默着,宽耳紧紧贴着安澜,棕耳朵垂着脑袋,好像完全被压垮了。
而母狼王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低头嗅了嗅空空如也的狼穴残骸,又舔了舔丈夫的脸颊,然后躺下来,闭上眼,在它身边团成了一个圈。
如果野狼懂得什么是做梦的话,或许它正在祈祷这只是一个离奇的梦境,等眼睛闭上又睁开,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安澜不知道母亲会梦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今晚会梦见什么。
她会梦见去年阿尔法狼趴卧在岩石上渴望地看着草坪的模样,她会梦见它在几天前把刚刚能在洞口露个头还不能跑跳的小狼崽子一一舔舐过的模样,她会梦见它挡在狼穴跟前为自己深爱的家庭付出一切的模样。
它履行了一个首领的职责。
也履行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以生命。
公狼王死后,狼群陷入了低谷。
就好像两根筷子少了一根,剩下一根筷子怎么都没法顺利地把菜夹起来,放在桌上拿在手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每个家庭成员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阿尔法狼的故去,母狼王整夜整夜守在尸体旁边嗥叫,棕耳朵则坐在远处倾听,十字鼻安分了几天,宽耳、胆小鬼、长腿、小调皮、胖胖和兔子连走路都是低着头。
一片混乱之中,黑狼的地位就变得很尴尬。
它是意外发生时除了公狼王之外唯一一个守在狼穴附近的家庭成员,也是个为了保护幼崽坚持到最后一刻并为此受了重伤的家庭成员,仅仅这一点就足够让母狼王对它态度温和。
可也正是因为这种另眼相看,使在阿尔法狼死去后一直蠢蠢欲动的棕耳朵有了充足的理由去再三发难,无形之中阻碍了伤口的复原。
安澜能清晰地感觉到涌动在狼群里的暗潮,并且她完全理解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的出现。
所有灰狼都对权力更迭的方式心知肚明。
假如这是圈养狼群,血缘纽带不强甚至接近于无,那么母狼王很有可能被想成为阿尔法的母狼和公狼联合起来推翻,但这是野外狼群,有着血纽带的保护,想直接推翻母狼王的可能性可以忽略不计,主动权仍然在它手中。
在大多数野外狼群里,如果阿尔法公狼因为年龄或伤病死去了,被独自留下的阿尔法母狼就将根据现实情况和自身心意做出选择。
它或者可以选择离开狼群去寻找下一个伴侣,并在外面组建一个崭新的家庭;或者也可以选择继续带领狼群,等待合适的雄性外来者出现在领地里。
这种等待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公狼王和母狼王组成家庭可能有三四年了,但谷地狼群里留下来的后代只有小猫三两只,说明大多数小狼在成年后都选择了外出闯荡、寻找配偶、组建自己的家庭。
既然这个狼群向外输出了大量适龄独狼,其他狼群的情况肯定也相差无几。
事实上,每年都有大量独狼从四面八方游荡而来,穿过谷地狼群的领地,它们的绝大多数并不会和狼群发生直接接触,而是在外围游走碰运气。
假如春夏季节正好有性别合适年龄合适的灰狼离开狼群独自生活,就有可能和这些独狼碰上头、看对眼,然后结成配偶、远走高飞、繁衍后代。
安澜穿过来一年,嗅到过不下二十头独狼的气味,面对面看见的只有五头,其中三头被驱逐了,两头被棕耳朵和公狼王杀死了。
现在狼群没有雄性阿尔法,对独狼的处理会温和很多,无形之中给了更多独狼接近狼群的机会,也给了母狼王更多挑选的机会。
独狼里不乏体型健硕、毛色漂亮、性格果毅的个体,说不定哪天就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下一任对象。
当然它也可以直接在狼群里挑选配偶。
只是纵观整个公狼群,胆小鬼、长腿、胖胖和兔子都是直系后代,黑狼伤势严重,能不能恢复如初还两说,再加上它地位不高,很难进入阿尔法狼的挑选视野,真正有希望的其实只有棕耳朵。
不过能以防万一当然是最好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棕耳朵才在公狼王死去后不久抖擞起来,处处和黑狼为难,迫不及待地想要确保自己唯一的竞争对手丧失竞争力。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此情此景总让安澜想到自己做人类时看过的种种“感情真经”,所谓”糊涂人解决竞争对手,聪明人解决目标“,有时候她看着都要替棕耳朵感到干着急——
你不去黏着母狼王,你老盯着黑狼干什么?
是不是忘了随时随地都会有漂亮大公狼突然出现然后直接杀进决赛圈啊!
所以说当年输给公狼王后来一直没有交配权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理由的对吧。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