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知道自己第二天起来就能看见它们安全地生活在雨林里,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和鳄鱼角力,同野猪赛跑。
林登在这次重逢过后不久就开始组建团队。
为了能够追上快速移动的美洲豹,摄制组招聘了两名拥有服役经历和雨林求生经验的生存专家来辅助拍摄。普通赶路用快艇,紧急赶路用直升机,又是绳降,又是徒步,光拍摄花絮拿出来都能再剪一部记录片。
《美洲豹的旅游日记》在四年后问世,虽然名义上是《领主“们”》的续篇,但却不已剧集而是以记录电影的方式和观众见面”。
影片以美洲豹的迁徙作为主线,以大猫的日常生活和雨林深处的奇异风光作为主要卖点,甫一上映就好评如潮,被称为“诚意满满之作”。
主角一家因此名声大噪。
某年几个生存专家做评委在雨林里组织拍摄求生竞赛节目,正好碰上美洲豹家族迁徙,节目组开始还特别紧张,以为这事肯定得以流血收场,结果发现一串三只美洲豹就停在二、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探头观察,另外两只则待在了远处。
因为难得碰到黑豹,有大胆的摄影师就把镜头转过去,逮着黑豹、金豹和另一头仿佛戴了项链的美洲豹拼命拍,直到它们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转身离为止。
美洲豹出现的几分钟成了整个节目回放率最高的几分钟,一直到很多年后还让许多摄影师津津乐道。本来就出名的美洲豹一家也因此得到了新一波讨论度,它们的故事被翻出来,买断版权,改编成了广受喜爱的动画电影。
安澜和诺亚还看过电影海报。
那会儿林登在河边石滩上和美洲豹一家见面,诺亚凑过去看了看海报,发现自己被拍得特别帅气,忍不住到处开屏抖羽毛,半夜三更还在和安澜炫耀,烦得黑背呜呜叫,吵得软软翻白眼,气得奥莉直甩尾巴。
这是五只大猫最好的时光。
安澜八岁那年在一次迁徙中碰到了母亲,当时被称为阿库斯塔的雌豹已经颇显老态,但那属于掠食者的精气神还在。为了照看母亲,也为了让诺亚有个地方养伤,安澜便做主在附近安了家,重新开始经营地盘。
十岁那年,情况急转直下。
家里年纪最大的黑背没能熬过岁月的侵蚀,在一场狩猎中受了致命伤。没过多久,奥莉出现走路吃力、食欲不振的症状,气味也改变了,虽然有人类介入,但癌症很快就夺走了它的生命。又过半年,母亲被毒蛇咬伤,不幸去世。
忽然之间家里空了一半。
安澜有点难以适应这个落差,又想到他们三只大猫到底年纪也大了,不适合再在其他掠食者的领地里游荡了,干脆带着诺亚和软软回了“家”。
曾经被大火肆虐过的地方变成了种植园,美洲豹无法在那里生存,只能在河对岸找片领地安顿下来,日日去找凯门鳄和水豚的麻烦。
三只美洲豹单打独斗的战斗力都比不上年轻力壮的同类,但因为他们一直抱团行动,领地里也少有入侵者和游荡者。
安澜十七岁那年,诺亚不再外出狩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伴的世界多了,在黑豹的健康状态直线下滑后,她自己身体上的病痛也跟着爆发出来,就像有一股憋着的劲散了。
软软似乎嗅到了死亡的阴影,明明是十七岁的大猫咪,却露出了小时候的神态,每天都要贴着姐姐才能入睡,一睡醒就开始到处找。
安澜其实知道等他们两个离开后软软估计也活不长,也知道在野外能活到十七岁的美洲豹(即使是雌豹)实属凤毛麟角,但提起来的心怎么都放不下,在诺亚离开后硬是又拖了半个月,直到最后闭上眼睛时还枕着妹妹的肩胛。
黑暗过后是她见过许多次的光怪陆离的隧道,这一次她心里存着许多担忧,好像整个灵魂也跟着重了一些似的,并没有在隧道里穿梭很远。
约莫就是闭上眼睛又睁开的功夫,隧道就把她往外一抛,进入到白茫茫的空间当中,安澜立刻感受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失重感,以及多少还有点熟悉的掉了一半戛然而止的感觉。
她怀着确认的心思朝脚下一看。
果不其然——
高度固定、视角固定、画面大小固定,整个视线范围里只有一个浅浅的挖了跟没挖一样的土坑,坑底躺着四枚白白胖胖的鸟蛋,看着比鹅蛋更大,鸟蛋顶上还蹲着一只非常美丽的大鸟。
大鸟头上顶着簇状而不是扇形的羽冠,眼睛周围从蓝色晕成黄色,脖子上的羽毛呈现铜钱状,就连质地也和金属一般,看起来不像是羽毛,倒像是鳞片,绿色从深色转向浅色,又复加深,同翅膀上泛着釉光的蓝色完美衔接。
安澜绝无可能错认这种大鸟。
事实上,刚刚一直困扰着她的离愁都在见到这只大鸟时被冲淡了些许。
此时此刻她正在注视着神话传说中“凤凰”的原型,而另一些诗人则管这种动物叫“龙鸟”,又似龙,又似凤,其形艳极,旷古绝今,百鸟之王——绿孔雀。
绿孔雀主要分布在柬埔寨、印度尼西亚、老挝、缅甸、泰国和越南这些东南亚国家,除了这些国家就是安澜的老家,然而生活在华国境内的绿孔雀数量非常稀少,种群发展状况也岌岌可危。
安澜很小就从书上读过这种动物的资料,也始终为它们狭窄的生存空间而倍感可惜。不过此时她还不能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段,也对这个种群的情况一无所知。
大猫幼崽好歹能爬几步,羚羊、水牛、大象的幼崽出生就能行走,刚出生的小鸟不仅仅是看不见东西,就连行动能力都很弱,能不能活完全依赖于长辈的保护。她必须趁现在观察到足够多的信息,好歹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这个漂浮着的人跟着蛋走的时期就像游戏里用于探查环境且绝对不会受到攻击的时期,所以曾经被诺亚戏称为“新手保护期”;又因为虽然不会受到攻击、感觉疼痛,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顺利孵出来,所以又被他称为“站桩等死期”。
安澜从前不知道什么叫站桩等死,但今天过后她知道了。
眼前这只雌鸟一共生了四枚蛋。
就安澜对绿孔雀繁育的了解来说,一次下四枚蛋算得上是无功无过,但这四枚蛋里大多数时候只能活一只,严重的时候一只都活不了,因为雌性绿孔雀在世界上最不会抱窝的雌鸟排名里数一数二、名列前茅。
光她想了这么点事的功夫,这只雌孔雀已经在蛋上蹿了好几下了,那架势就好像尾巴后面有动力源在点火,点一下灭一下,点一下灭一下,比搞不懂离合器的驾考生开车还要晃。
明明四周静得出奇,安澜余光看到的地方还有它的同类在安逸地啄食,但这只雌孔雀把脑袋抬得很高,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仿佛它不是身在树林,而是身在某个枪林弹雨的战场。
不远处另一只雌孔雀也在孵蛋。
离谱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这两只雌孔雀起先是自顾自地在转动脑袋,但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以同样的节奏转动脑袋,而且当一只雌孔雀开始往前蹿、好像要站起来放弃孵蛋时,另一只雌孔雀也会跟着摇摆身体,口中还会发出悠长动听的鸣叫声。
听起来很动听。
但从安澜的角度来看,这个鸣叫声的含义别不是“要死一起死你休想独自逃命”,或者“姐姐都不孵了凭什么要交妹妹孵”。再过几年她或许能找到答案。如果她真能顺利出生的话。
这或许就是一惊一乍式孵蛋吧。
安澜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就好像要在她本来就很坎坷的出生路上再添几块石子似的,两、三分钟后,一只拖着长尾的雄孔雀从河边缓缓踱步而来,一边走一边梳理着背上的羽毛,尾羽跟着身体的动作而轻微地上下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