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节(1/2)

时间一晃走过,时至今日,安澜仍然记得这种半是痛苦半是悲愤的声响,被翻出来的记忆在流淌的瞬间就从黑白变成了彩色,和现下从风中传来的呼号遥相照应,不可分割地归于一处。

壮壮已经没有在撕扯食物了。

就连花豹都被这啸叫声惊得心神不宁、如坐针毡,又想凑上来蹭饭,又怕遭到斑鬣狗群的袭击,犹犹豫豫地卡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警惕地站到了猎物脊背端。

这天晚些时候,安澜带着壮壮赶到了事发地。

同联盟的其他四只成年斑鬣狗都已经在场,坏女孩不太高兴地蹲坐在一旁,笨笨似乎有点不在状态,瞪圆了眼睛,惊恐万状,而母亲则站在圆耳朵身边不远处,波澜不惊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也看着被它不断拱动着的已然是断气了的幼崽。

圆耳朵还在嚎哭。

这种尖厉的叫声并不是在向谁求援,只是对某种终局状态作出的情绪宣泄,与此同时,它还将幼崽的一条后腿叼在了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狠狠拉拽一下,仿佛在报复一个不存在的对象。

安澜走到近处时正对上了母亲的目光,年长者先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虽然没精打采但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的壮壮,于是意味不明地喷了个鼻息。

在这个距离能够发现更多细节。

幼崽大概率已经死去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两天,尸体上传来的味道很强烈,而且肢体也很僵硬,光从创口和气味分辨,这只幼崽并不是死于同类相残,而是死于两头非洲狮的清扫式袭击——它们并没有食用它的尸体,只是在排除竞争者的后代。

安澜上次看到狮群还是在对方和象群发生冲突的时候,面对一群暴怒的非洲象,大狮子们就差护着幼崽横穿领地了,假如说在短时间内它们不想回到领地东侧去,而是留在了西侧,随后撞上游荡的斑鬣狗幼崽,其实也说得通。

问题在于……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每只斑鬣狗都知道狮子是头号劲敌,多年以来死于狮口的成员也不在少数,甚至还发生过被追进巢区的现象,但狮子也不是傻瓜,在数量不足时也会阴沟翻船,没有自找麻烦的道理。

比起斑鬣狗分布密度低的东部,巢区所在的西南部非洲狮活动频率最低的地方,中部则是第二低的地方,而且袭击幼崽的这两头雄狮味道闻起来并不熟悉,比起地主雄狮及其后代,更像是什么闯入领地的流浪雄狮。

安澜总觉得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两周后,她对自己在安抚圆耳朵时所下的判断更加确信——中西部地区的非洲野犬活动也更频繁了,撇开生存在中部偏北的大群不提,本来分布在东部的小群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和非洲野犬一起出没的还有一些零散的掠食者。

领地东侧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安澜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必须要去确认情况,不能容忍这些掠食者在中部猎场里长期徘徊,否则不仅仅是幼崽的安危会受到影响,就连她们这些成年斑鬣狗的生存都要受到威胁。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狮子的逻辑——

可以保存体力就保存体力,但一旦雷霆出击就是犁地式出击,为了发育中的幼崽也好,为了自己的太平生活也好,务必要把竞争者都打痛。如果犁一遍还不够有震慑力,那么就多犁几遍,一直犁到暂栖地周围都变成光秃秃的一片为止。

这个逻辑放在带崽的斑鬣狗、三色犬、花豹和猎豹身上都是通用的,掠食者们挤在一起,对彼此,对猎物群,都会造成极其惨烈的影响。

安澜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壮壮丢给(老大不情愿的)母亲密切看护一天,自己踏上了赶往领地东部的旅程。

作为非居于统治者地位的存在,进入斑鬣狗世界后,她其实一次都没有去探索过本氏族领地的边界,多数时期都在距离巢区不到八公里远的地方活动,所以这趟路确实是除了迎战其他氏族以外场景下的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走过中部猎场,走过东部猎场,一口气走到斑鬣狗的标记气味渐渐稀薄,从绿意盎然的草场走到略微显得有些空荡的土坡,安澜这才发现空气中传来的异常气息。

就在本氏族领地的最东侧,一个崭新的公共巢穴似乎正在被建立当中,而一群数量众多的成年斑鬣狗正蹲伏在洞穴以外,看护着它们的幼崽。

这群斑鬣狗看着非常眼熟。太眼熟了。

除了两只以前从未见过的、可能是从其他领地跑过来的雄性成员,以及这个雨季刚刚出生的一批幼崽,在场的所有成员都曾被归类到过一个共同的名字——“希波联盟”。

安澜停下了脚步。

事实上,她不仅停下了脚步,还扭头就跑,跑出数百米才回过头向着惊鸿一瞥的方位张望。

正在休息的成年斑鬣狗,正在玩耍的幼崽,正在和彼此接触的雌性同雄性……这些其乐融融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闪烁,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让安澜在思绪万千的同时亦觉得五味杂陈,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感受。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更加熟悉的身影。

希波应该是察觉到了“外敌”的到来,从“巢区”走出,轻巧地跃上了土坡。

它高高站在那拱起的小草堆上,身体微微前倾,长长的影子压入倾斜的坡面,将无数草叶笼罩在内,恍如一块不会腐朽的褐色巨岩。风打着转从远处拂近,又再度流向远方,将它脖颈上又细又密的鬃毛吹起,造就了这座伟岸石像上唯一灵动的部分。

安澜看到了希波,希波也看到了安澜。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准确地说,在眼前这种古怪的形势下,两只年轻力壮的雌性斑鬣狗似乎没有战斗的必要,但安澜非常清楚,希波是想削弱依附在黑鬃女王旗下的政治联盟的,更不用说这些政治联盟里总有一个可能对它的幼崽下过手。

假如希波此时发动攻击,这场战斗将不会有什么悬念,于是安澜在这匆匆的一瞥后再次转身离开,将骤然嘈杂起来的“巢区”——或者该被叫作“新巢区”——抛在身后。

她的疑问已经得到了解答。

希波既然有心躲开黑鬃女王全力发展联盟,甚至摆出了要另外建立一个新氏族的架势,会在巢区确立后向外挤压那些竞争者是应有之举,而这片领地太大、太丰饶,在没有死战的必要时,那些竞争者会从善如流地离开,将更多竞争者朝中部地带挤压。就好像被朝着泳池一端推动的浪花一样,流动着,流动着,直到拍打到另一端的墙壁,才会向着来时的路回头反挤。

安澜倏然意识到了气象的改变。

且不论希波是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另起炉灶,只看它到领地边缘处去发展势力、完全避开风暴中心的这个举动,对其他政治联盟,尤其是对后加入女王阵营的联盟来说就危害无穷——

外部压力骤然削减,为了对抗希波联盟而建立起来的战线……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安澜在为接下来要面对的风波担惊受怕时,站在土坡上的希波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好过,事实上,每当它开始计算利弊,能够被预料到的前路都会显得不那么美丽。

另起炉灶对斑鬣狗来说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众所周知,雌性斑鬣狗在社群中的地位依赖于“血缘”、“联盟关系”和“力量”,而这三者在决定性方面又有着严格的次序划分,“你是谁”和“你认识谁”往往比“你有多强”更重要。

远走高飞意味着自由,意味着焕然一新,意味着全新的社群关系,可与之相对应的,旧日缔结的社群关系就会自然而然地褪色、风化、瓦解,将独立出去的小分队置于原氏族成员、其他氏族、异类竞争者和食物短缺带来的多重危险当中。

“自立门户”的后果如此严重,敢去尝试且有条件去尝试的斑鬣狗寥寥无几,被人类记载下来的大多是氏族当中年纪轻、地位低、又实在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个体,而且仅发生在邻居忽然离开、留下大片空地的情形之下。

希波带着支持者离开可以说冒了极大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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