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那豆微弱的烛火渐渐矮了下去,小花才伸出手,接了那页纸。
她捏着泛黄的纸张,艰难开口,“……多谢。”
来时小花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折返的路却像是生了荆棘,沉重得难以迈开步子。
空中陆陆续续地飘起雪粒子,路人行人寥寥无几,收摊的小贩见她一人独自走着,形容落魄,好心问道:“小娘子这是怎么了?可要我帮你报官?”
小花掩在兜帽下,目光警惕地梭巡四周,确认他并无恶意,这才嗡声道:“不必,只是家里人害了病。”
“唉,天灾病患,都是人无法决定的事,你深夜问诊,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回去的路上黑,喏,这盏灯送你了!”
一盏糊着竹枝灯纸的纸灯在她手上轻晃,烛光从镂空处照映而出,小巧精致,应是费了做灯人不少功夫。
小花心头一暖,道:“多谢。”
“不必客气,路上小心点儿,你的亲人一定很担心你呢!”
小花朝他摆了摆手,便继续往前走去。
一幕插曲,倒是她心头稍得了些安慰,她将纸灯举过头顶,去望着那纸灯上绘着的节节竹枝,眉眼一触。
就在竹纹映衬火光,跃于眸底的这一刹那,她从脑海中挥不去的雪色身影中,忆起了几乎被卷逝在黄土下的回忆。
每年的七月二十,是皇帝举国悼念兰妃的日子。
皇城内,三千盏明灯织成一条长河,十里长街火光熠熠,天幕繁星相形见拙,甚是壮观伟丽。
托举明灯的宫人围满护城河,默念祷词,随之将明灯放入水中,漾漾水波中升起灼灼明华,映亮灯面上刻绘的精美兰花,如同在河中绽放的花海。
小花那年尚且年幼,和爹娘居无定所,辗转在外,随着一众百姓挤在城外,争先抢夺从皇城漂泊而来的兰花灯。
人群中她与爹娘分散,瘦小不惹眼的她却在河流的尽头截住了一盏兰花灯。
与其他灯不同的是,这盏灯中夹了一张小字条。
字迹清秀端正,却略显稚气,上头写着——
“愿山清水秀,河清海晏,吾愿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棺于明堂之上,长眠士骨之中。”
彼时的太子于她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见闻,她想过酒足饭饱,想过衣暖御寒,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与之有深深的牵连。
却也在得知其中涵义之后,内心受到不小的感触。
三千盏明灯,如是的字条有五百张,皆由太子亲笔而出,如从印戳下拓印出的一般,张张字迹毫无二致。
那几年,坊间流传最多的,便是年仅九岁的太子笔下的铿锵矢志——“吾愿棺于明堂之上,长眠士骨之中。”
来时贪图方便,小花仅披了一件外裳,里头是绵薄的中衣。
她手提着灯,衣襟处被迎面刮来的冷风吹开了扣袢,寒意争先恐后地从空档里钻。
小花只得将灯夹在腿间,蹲下身子扣衣,哪知脚底发冷,稍失知觉,一不小心失了力道,纸灯瞬间被狂风卷至十里之外。
上山的路黑灯瞎火,失了照明灯,小花形步维艰,只得拨开兜帽,凑近辨别先前记下的标志。
她不由得想,这般大的动静,哥哥肯定被风声吵醒了。
发现她出尔反尔,哥哥不知会生多大的气,她又该如何同哥哥解释。
不管哥哥怎么责怪她,只要他能安好,就好。
雪越下越大,身架子险些被怒风吹倒,小花只得佝起了腰身,头几乎扎在了雪地里,远远望去,像一个埋没在白芒中的雪人。
树丛被枝上扑腾而下的雪堆倾轧,扰了她记下的标志,愈加难以辨别前进的方向。飒飒风声送来未眠野兽的低哮,小花一刹那汗毛倒竖,浑身僵直。
她以为潜伏在暗处的刺客便是洪水猛兽,却未深想过,这山林中有着远比人更危险致命的生物。
“砰!”
巨石滚落的巨大动静,惊扰了林中沉眠的飞鸟,紧接着便是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从猛兽咽喉中沉沉发出,震得大地颤了几颤。
小花心知她该立即掉头逃跑,可这一刹那涌上的惧意让她浑身发麻,双足无法动弹半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站在原地,看着那黝黑夜色中逐渐逼近的庞大身形。
脑中如雪花般纷呈而过的,是楚南瑾含着笑意,笑如春风的面庞。
冰冷麻木的脸倏然划过一丝痒意,小花抬手一摸,指腹触碰到冰凉湿润的液体。
阴影向她笼罩,将她衬得渺小如斯,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小花阖上双眼,不再强忍泪意。
预想中的撕咬却迟迟没有到来,那一声巨响带来的躁动仿佛就此消弭天际。
“沙”、“沙”,是脚步摩擦在雪面上的声音。
猎猎冷风中传来一道虚弱的呼唤,“念兰……”
小花心尖一颤,猛然抬头。
只见融融雪树下,无限拉长一道清丽俊逸的身影,烛灯悠悠摇晃,像古老的弦音,淙淙流淌而来。
在他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瞬,所有的惊慌、恐惧全数褪去,只余下流动胸腔的满满暖意。
她在这瞬间想,她宁愿被他责怪,宁愿被他怨怼。
只要不是阴阳两隔,此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