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孟世子和太后的约定,朕并?未严厉处置国公?府, 只是将他们下放到边陲小镇,家财充入国库,今生不得入京, 你与他的婚事也当作废。但孟世子痴情不改,提出想见你最?后一面,念兰愿意么?”
姜念兰摇了摇头:“不了,就当那场婚事从未存在过。”
昭成帝尊重她的意见, 也不劝说, 继续说道:“国公府是百年世家, 却和?朝堂上的大部分老?臣一样,一门迂腐古板, 认为一脉相承才不算毁了江山基业。但就逸王那个模样, 朕再清楚不过,若将这江山交付他手, 怕是不出十年便会改朝换代,朕始终认为,传位应当传贤在朕的角度上,楚南瑾确是个为君的不二人选。”
昭成帝并?非一面之词,平复幽州之乱、化解宫变之围,每一项每一环都妥善至极地处理?,不给余孽留一丝退路,如今京城太平,北蒙国派使臣求和?,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进展。纵然不想承认,在知晓那些过往后,楚南瑾确实是比孟景茂更值得托付之人。
不知是父皇有意提起,还是顺着话?头无意至此,姜念兰听到那个名字,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缓慢跳动了一拍,她掩下眉眼,怕被父皇察觉出自己的异样。
但昭成帝仿佛看穿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女?儿懦弱低着的头,郑重道:“这是你们有情人之间的事,父皇不想掺合,只想你能寻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父皇本想等你主动来问,但一直等不到你开口,便有意提起这茬。永乐不想知晓楚南瑾的下落?”
姜念兰顿了一下,僵硬道:“……女儿为何要关心这些?”
“永乐是朕和?惠娘的女?儿,身上这股子拧巴劲,倒是有朕的模子。从前我与惠娘多有缠绊,失去她之后,朕无比后悔当初口不对心,与她的回忆更多是在争执、冷战,若当初能少些少年意气,与她走过更?多风光,或许会是另一番结局。父皇走了许多错路,便不想再让你走,只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遵从本心,莫再步父皇的后尘。”
“父皇的意思是,皇兄他……”
姜念兰意识到什么,屏住呼吸,不敢错过昭成帝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昭成帝点了点头,“太子生来体质特殊,拥有能让其百毒不侵的‘芜阴血’,其血亦可用来解膏肓之疾,但解法铤而走险,九死一生。永乐当初身中‘三步痴’的母蛊,就是用太子的血攻克的。父皇病入骨髓,比你当时的情况更?凶险,太子却主动提出用芜阴血换血的法子,救了父皇的性命。”
也因此他而今看起来气势昂扬,毫无病态,是因为缠身的旧疾已然解决,但寥寥几句,不知楚南瑾在这之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姜念兰终于明白,楚南瑾那日说的“会给一个满意的结果”究竟是何意。
她怨恨他的欺骗,亦难以释怀曾经的逾矩,所?以他便用他的性命做赌注,来赌她会怜他,给两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她知晓即便她仍耿耿于怀,他也不会轻易放走她,可她没想到,他竟会为她做到此般地步。
一想到这个世上可能再无他这个人,她就再也没法硬起心肠,没法再欺骗自己对他的感情。
事已至此,姜念兰也不再矫情,急切地问:“那皇兄现在何处?他情况可还安好??”
“太子的去处,何娘子在信里不是有所?说明?”
何娘子邀她去江平郡一聚,姜念兰以为是封家信,就没继续往下看。她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将那封信又?找了出来,一字一句认真地往下读。
“太子在茸燕山遭猛虎所创,身受重伤,本要在灵泉泡足九九八十?一天?,方可痊愈,但听闻公?主婚事,太子急不可耐地返京,导致疗程中断,岌岌可危。此次为陛下大沥血,更?是旧疾未愈,新疾倾覆,自半月前赴江平郡休养,至今未醒。日日唇若冬霜,躯寒如凌,迷蒙中常呢喃公?主名讳,清醒少有,日渐虚弱,遂望公主尽早赶来,莫憾阴阳两隔。”
——至今未醒,阴阳两隔。
龙飞凤舞的几个字,不知何娘子如何叹息着下的笔,承载着多少辛酸悲苦。姜念兰仿佛看见皇兄意气风发?的面容日渐虚弱,像秋季凋零枯萎的落花,一步步地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心脏像被麻绳一圈一圈揪紧,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不再犹豫道:“父皇,女?儿想去寻皇兄。”
……
正是春光潋滟、涉水观山的好?时节,今圣起死回生,手段雷霆,将蛀虫官员连根拔起,官场经历了一场大换血。
在这个节骨眼上,各州官员断不敢抻脖子造次,拨下的赈款物尽其用,积极修缮被战乱波及之处。很快旧址复苏,看不出一丁点曾经苍败残颓的模样。
往来行人如织,即便有好?几名武功了得的护卫随从,昭成帝仍不放心,特意吩咐陈晔贴身护送。图个热闹,姜念兰将辉儿也带上了,一路上面色飞舞地与辉儿讲着趣事,见着百姓扎堆聚集,也会跑上前去凑个热闹,像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出游。
但陈晔知晓,公?主是在强颜欢笑,私底下多次问过他太子的情况,他答不出,公?主就会失望地一人抱臂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他怀里揣着太子寄来的书信,太子让他闭口不言,他都照做了,本不知太子的用意,但看见公?主失落悲戚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亲眼看见心上人落难的悲痛,远比寥寥几行文字来得强烈。
就这样走走停停,他们终于在计划内赶到了江平郡,姜念兰一点儿也不愿意耽搁,直奔梵台而去,却被告知大梵女?并?不在乐府,而是在她的寝宫华台府。梵台的弟子说去给他们通报,姜念兰却等不及在此地等待,央求弟子带自己一起前往。
弟子犹豫道:“何娘子说过,华台府有贵人,不得……”
“是永乐公主吗?”一位年长些的女?子走上前,一身绛纱薄裙,弟子恭敬地唤她姑姑,而她开口,声音温柔而亲切,“你要找的人就在华台府等你,府内清净,还希望你的同伴能留在这里等候,您一人前往即可。”
姜念兰心神一凝,这位娘子说她要找的人在等她,却不直说是何娘子,那便说明,皇兄极有可能就在华台府,毫不犹豫地跟着绛纱女子上了马车。
万般风景疾驰而过,姜念兰却没有任何心思去观赏,她想起两人第一次来到江平郡,是为了寻到为他解蛊的方法。她被他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将他视为天?神,只要能救回他的性?命,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所以在知晓她的血能引出子蛊后,她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在将子蛊引出来后,她就晕倒在了雪地。虽然她是微不足道、卑微懦弱的小花,但太子殿下深明大义,也会为她难过一会的吧。当时的她如是想,所?以她想让自己死得更?远一点,以免让太子看见她死后难看的模样。
随着悲痛的情绪愈发?强烈,那些被风雪埋下的痕迹浮出表象。
在她晕倒后,奉命追杀她的北蒙国人从黑夜中现身,探查她的鼻息,发?现她尚有一口气在,便想要彻底处理?。在看清她的面容后,几人改变了主意,抹着脖颈的手放缓了力道,游移到了衣襟口。
正在他们要作?恶成功之时,瞬息被赶来的楚南瑾削去头颅,世人眼中悲天悯人、为人良善的太子,在此刻的暴怒到达顶峰,不顾自身不能动血气的忠告,让雪衣寸寸染上殷红的梅瓣。
有几个运气好些、狡诈之人将同伴当成挡箭牌逃走,但听陈晔说,这些人后来都被太子抓了起来,死状更?是凄惨。
她以为他在认出她后仍无动于衷,但其实不然,他的情一直都在,只是他自己不肯去承认罢了。
华台府花香袭人,走过几步便是品种珍贵,姿颜艳丽的花种,姜念兰却分不出分毫心神去欣赏,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绛纱娘子将她带到府内最偏僻的临泉处,这里清幽阵阵,比外头更?为凉爽舒适。绛纱娘子止住脚步,道:“公主自己进去吧,你想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姜念兰顿住脚步,心砰砰跳得很快,有种近乡情怯的退缩感。但当她真踏出那一步的时候,紧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大步往前,直至清澈的泉水映入眼帘。
她此刻最想见到的人四肢无力?地倚着泉壁,双目紧阖,唇色苍白如雪,长发?毫无生气地耷拉入水底。就像她想象中的一样,意气风发?的皇兄没了精神气,只能在这一处冷泉里泡着,等待有一天?奇迹发?生,再次苏醒。
她眼眶湿润道:“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