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日(五)
人在接收到极为震惊的信息时,大脑可能会需要几秒钟才能反应过来。宋询礼不知道坐在法庭之上的陪审团成员此时是何种心情,他只知道,张志和的证词幻化成了如同电影字幕,在他眼前来回滚动播放,还是那种大写加粗的字体,那些被他幻想出来的字块重重砸在他的脑海里,他努力地去分辨这这段话所蕴含的意思,去体会张志和想要表达什么——
……林杀过人?
仅凭某人的证人证言并不能判定被指控者的罪行,这需要有直接关联、证明力完全、或许途径合法真实的证据,关联性、证明性、真实性缺一不可。
可是拜厄·穆什连藏匿于雾海的证人都能找到,他会不会还有其他证据?
不不不。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说的?法庭上做伪证的家伙多了去了,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杀人犯,一个杀人犯话又有几分可信度?
……他在雾海见过林?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联邦的法律主体从来都只有联邦公民,就算扩大解释也不包含雾海人,并且联邦没有哪条法律条文规定公民不允许越过星域边境线去往雾海,更多只是对联邦公民的一种保护而已,因为雾海的社会环境极其糟糕。
拜厄·穆什找来这样的证人,提出这样的证词是想证明什么?
退一万步讲,就算林真的杀过人,但这与本案无关,就像穆什说的,污点证人在联邦法律中从来都是被允许存在的,他对本案的证词依旧有效。
……林不是联邦人?
这根本不可能。
他的基因环信息不可能造假。宋询礼想,我亲眼看着他的基因编译码证明基因控制局的机器中印刷出来,如果林不是联邦人,那岂不说明基因控制局的记录有误?
所有念头都在几秒钟内纷陈,然后在宋询礼抬起眼眸那一瞬间如湮尘消散,像是拨开了一层云雾,宋询礼冷然道:“张先生,和本案无关的指控请另行提出,另外容我提醒您一句,指控一位联邦公民杀人,您的证人证言充其量只是间接证据,如果没有直接证据,者很有可能构成诬告罪。
“以及——”
“法官先生,请容许我打断控方的提问,”拜厄·穆什往后退了一步,微笑道:“控方将林先生称为‘联邦公民’,而证人刚才已经说过,林先生并非联邦公民,而是雾海人——”
“也请容许我提醒您,穆什先生。”宋询礼站起身,语气凌厉,“在上次开庭时,我所展示的编号为006的证据已经证明过,林是锡林星登记的联邦合法公民!”
拜厄·穆什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意味深长,他的嘴角噙起笑容,渐渐地,那笑意似乎加重了几分,如同生长在木头上的纹理,奇形怪状,没有规律。
宋询礼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诡异的悲悯:“法官先生,辩方申请传唤第二位证人。”
他唇角的笑容还在扩大,似乎成了不可控制的姿态,直到变成了癫狂的弧度,仿佛马上就要仰头大笑出声,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柔和,这让他整张脸、整个人都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割裂感,就好像冷静的声音之下、优雅的举止之下、妥帖的西装之下,关着一个疯狂肆虐的怪物。
“这位证人的名字叫做——杰奎琳·穆赫兰。”
旁听席位上的楚辞“噌”地站了起来。
他与拜厄·穆什之间相隔数米远,而穆什是背对着他的,当他站起身的那一刻,穆什悠悠然地回过头来。
两相对视,目光如刀。
法官问道:“林先生,您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楚辞按着座椅扶手,缓慢地坐了回去,“法官先生。”
拜厄·穆什微笑着催促书记员:“烦请传唤证人穆赫兰女士。”
白色走廊上在再次出现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只几秒钟,人影就完全显现在光屏中。
那是一张久未见天日的面容,她看上去和放在穆赫兰家书房柜子里的那些几十年前的照片全无二致。黑色的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皮肤苍白,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而那双深沉的绿色眼睛,犹如掩埋了千万年的森林,雾气萦绕,难以窥见她眼底的情绪,又或者,她的身体里根本就不存在情绪这东西。
张志和被带到了一旁,他瑟瑟缩缩地看了杰奎琳一眼,比刚才更加畏惧地埋下头去。
“启示录”事件已经过去了数十年。
而哪怕在当时,这件事所涉及到的人名字也被作为最高机密,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忽然出现在法庭的这个女人是谁,除了她的姓氏,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不仅仅是陪审团成员,连法官都皱起了眉头。如果说总统先生亲自为被告辩护这件事荒诞中还隐隐透出些勉强的合理,毕竟大家都知道总统先生曾任基因控制局局长,被告勃朗宁好是他的老部下。但是从辩方的第一个证人出席开始,庭审就走向了未知的方向,作为本次庭审的法官,他清晰的感觉到法槌上的权柄正在一点一点从他手中流失,这种感觉,名为失控。
在杰奎琳·穆赫兰踏上证人席位的那一刹那,这场庭审已然完全失控。
而那个忽然出现的、面容冷漠地女人,已经站在法典前语速飞快地宣誓完毕。
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片混沌的寂静之中,法官亦未开口,庭审却奇迹般地接续进行,犹如一场盛大的舞台剧。
“杰奎琳·穆赫兰女士。”
拜厄·穆什的声音如同唱歌般响起:
“请问您是否是联邦公民?”
“是。”
“您的身份是?”
“联邦第一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某保密实验室负责人。”
“请问,”穆什抬手向后一指,正是楚辞的方向,“您是否认识本案另一位关键证人,林?”
杰奎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她扭头的动作仿佛被慢放,而漠然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点笑意,又或者不能称之为“笑”,她的嘴唇抿着,唇角勾起,可是眼眸里迸发出来的光却极致冰冷,像是被严寒忽然席卷,奔流的河水层层冻结,从她眼底生出一簇一簇的冰凌,直直地朝着楚辞刺过去。
而她的眼眶微微绷大,那些冰凌哗啦啦地坠落,露出她掩藏着的、狰狞的、兴奋的爪牙。
她看着楚辞,嘴唇轻微嚅嗫,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