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珠今日仍是戴着纱笠,只是这纱笠瞧着便比从前的帷帽精美不少,垂坠的白纱柔顺清透,直直地罩住含珠大半个身子,可那白纱材质轻透,含珠的面容便影影绰绰可见三分。顾从璋目不转睛地看着,却只能看清那叫自己魂牵梦萦的软唇呈着孟春桃花似的色泽,淡淡的粉,润泽饱满,其余的,便如雾里看花一般,总隔着一层。
与之不同的是,那白纱之下的身形却是那样的清楚,颀长纤瘦,竹青色的圆领袍外罩同色轻纱衣,腰上系着白色宫绦,将那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衬得愈发细瘦,好似一只手便能拢住似的。
顾从璋看得痴痴的,含珠自然察觉到了,他微微偏了偏头,在纱笠底下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顾从璋立刻移了目光,拾起面前的酒觞将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因为喝得急了,还微微呛咳起来,一时羞愧难当,脸颈都红了一片。
含珠瞧他狼狈,便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从白纱底下递了过去,淡淡的幽昙香涌进鼻腔,顾从璋鼻尖轻动,转头便看见了那方素白的绣着竹叶的手帕,于是接过来放进了袖中,然后极不文雅地用袖口拭了拭唇边的酒液。
幸亏周围人都专注地看向凌慎之那边,才没让这位年轻的解元名声扫地。
与这些人不同,含珠此刻却有些百无聊赖,方才即兴赋诗的诗题于他而言极为简单,他只约略思考片刻便作了一首七律,现下大家都等着凌慎之公布三甲,含珠便倚着面前的小桌,一边用手支着下颌,一边用泛粉的细白手指轻轻戳弄着面前的柑橘,活像是一只试探玩耍的猫咪正伸出粉嫩的小爪子好奇地拨弄一般。
顾从璋从羞愧中回过神来,见着这一幕,便默不作声地拿起自己桌上的柑橘,剥开后又细细地弄掉了上面白色的筋络,才将水润剔透的橘瓣递给含珠。
“吃这个吗,含珠?”顾从璋轻轻唤着含珠,这两个字好似有什么魔力一般,他只是在唇舌中过了一遍,便连心尖都是酥酥麻麻的。
含珠于是看了一眼,才轻轻地“唔”了一声,然后拈起一瓣,喂进口中吃掉了。汁水四溅,很甜,含珠吃得微微眯眼,便陡然听见上首传来一声有些激动的“妙极”,他抬眼望过去,其他的宾客也都看了过去。
凌慎之不知看到了什么好诗作,竟是连那张俊逸出尘的面颊都激动兴奋得有些泛红,随后便提起旁边的朱笔写了什么,瞧那模样,显然是遇到了深得他心的诗作。
与会之人都悄悄地把目光移向顾从璋这边,毕竟这位乃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少年解元,若说谁最有可能得凌先生青睐,当属他无疑。
顾从璋却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物,他只顾着看含珠了。含珠似是爱吃这橘子,便屡屡伸手来拿,动作间那细嫩微凉的指尖从他手心一扫而过,顾从璋便忍不住喉间一紧,很想攥紧手指,将含珠的手握在掌心。
看完那篇佳作之后,凌慎之再看其他的便无甚心思了,毕竟珠玉在前,其他的都被衬得如同顽石一般,迅速地品评过后,凌慎之便将那些写得上佳的单独留了下来,其他的都叫下人一一送回了。
待看见顾从璋并未拿到诗作,众人便将方才的猜测落实了七八分,只是这位解元却气度不凡,如此这般情况之下却恍若未闻,只顾着给身旁之人递水果,他身旁之人虽则以纱笠遮掩面容,却也瞧得出几分风采,微风掠过,那白纱便覆在身上,众人便得以瞧见那人纤瘦的身姿,实在清癯,却莫名叫人移不开目光。
“此次雅集佳作甚多——”
凌慎之在上首微微扬了扬声音,众人便都转头看了过去,拿到作品的心存好奇,没拿到的则屏气敛息,听着凌慎之的发言。
“上品诗作中,除三甲外有这些作品叫人耳目一新……”
凌慎之垂首翻着手中的纸张,一一点评了这些作品,得了评点的士人才子反应各不相同,目中却都是同样的神采奕奕,得了凌先生一字称赞便足以扬名,也不枉费他们星夜苦读了。
待这些人的诗作都被评点完了,凌慎之方才淡淡的神色才多了几分兴色:“此次雅会,不才便斗胆将剩下这三篇作品列为三甲了。”
他的话音刚落,宾客们便都有些骚动起来,频频有人望向顾从璋这边,除了他与含珠之外,还有一位颇有名气的才子亦未拿到。
“裕溪江止,行三。
“凤梧顾从璋,行二。
“二位的作品皆是七绝,意韵醇厚文风鲜明,咏山咏水皆不落窠臼,但与这魁首相比,却逊色不少。”
凌慎之才说完,与会之人都分外诧异了,这魁首竟不是顾从璋?那又是谁?还有谁是并未拿到作品的?众人都好奇地四处寻找着,顾从璋却陡然靠近了含珠,用一种很微妙的似乎与有荣焉的语气说道:“含珠,我早就知道你会是魁首。”
含珠闻言,亦抿唇笑了笑。
这还是他若是粗陋,那今日与会之人又该当如何?”
含珠亦不过十六,听见凌慎之这样夸他,虽平日因早年磋磨过分持重,现下也不免在幕帘底下轻笑了笑。
那布料轻透,含珠的面容虽被遮掩了,却到底能窥见几分,见他弯起那秾艳粉润的唇,凌慎之便垂了垂眼睫,看着桌上的茶盏出神。
几人交谈甚欢。
回济州城内时,含珠与顾从璋被邀请与凌慎之共乘一车,马车内精美宽敞,仙鹤香炉缓缓升腾起熏香烟雾,桌案上摆着精致糕点与新鲜水果。见含珠目光在一颗又大又红的石榴上流连,顾从璋与凌慎之竟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嘛,想要剥给含珠尝尝。
两只手同时碰到石榴,顾从璋与凌慎之目光轻抬,交接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几息之后,凌慎之先行收回了手。
顾从璋这才拿过石榴剥出石榴籽递给含珠,含珠本就好奇石榴的味道,却不知道怎么吃,现下顾从璋剥好了递过来,他便一手掀开幕帘一角,一手扶着桌案朝着顾从璋微微俯身,直接用嘴去衔。
温热的触感一掠而过,湿润的、柔嫩的,意识到是含珠的舌尖,顾从璋便身体一紧,喉结忍不住滚动。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防此时马车被什么绊了一下,蓦地摇晃起来,含珠一时不备,慌乱间竟猛地扎进了顾从璋怀里,两手撑在他腰上。
“唔……”
含珠被磕到了鼻头,鼻梁酸酸的,眼泪一下子就蕴满眼眶,他嘴里又含着石榴籽,说起话来便少了平日的清冷,多了些娇气黏糊,“疼——”
“怎么了?撞到哪里了?”
顾从璋着急地搂着他的腰问他,目光恨不能直接透过那碍事的布帘窥见含珠的真容,好仔细瞧瞧他到底伤到了哪里。
他们这样的亲密,凌慎之心中却泛起了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促使他打破二人间的氛围,插声道:“是撞到鼻子了吗?”
含珠捂着鼻子坐起来,嗓音带着些许哭腔:“嗯。”
凌慎之便立刻从马车一旁的抽屉里翻出药膏,拧开后递给了含珠:“擦擦这个,这是宫里的雪花膏,止痛清凉,效果极好。”
含珠便接过去擦了擦,鼻梁发疼,他连口中的石榴都没心思品了,偏偏马车里不便吐籽,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犹豫着,幕帘底下却伸出一只明显保养极好、金尊玉贵的大手——
凌慎之看着布帘底下含珠眨动的长睫,声音温润:“吐我手上罢。”
“不必了。”
含珠还没说什么,顾从璋便先替他拒绝了,“还是我来罢,莫污了凌先生的手。”
说罢,顾从璋便取出自己的手帕垫在手心,伸在含珠面前,含珠看着他二人的手,最后还是选择了顾从璋,拉过他的大掌,微微低头,如一只猫儿一般吐出了口中的石榴籽。
凌慎之收回手,目光看向紧紧望着含珠的顾从璋,神色沉深,不知在想着什么。
抵达云来客栈时,夜色将残,今日无月,夜空之中繁星点点,看着顾从璋扶着含珠下了马车,凌慎之便与他二人告别了。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凌慎之盯着仙鹤香炉中浮起的白烟,闻着鼻尖萦绕的茉莉香,眼前却忍不住浮现出含珠那一掠而过的半张容颜与他清泠的嗓音。
他蓦地闭上了眼。
再睁眼,目中已是清明万分,杂念荡然无存,似乎又成了众人盛赞、清风霁月的凌先生。
云来客栈中,含珠被顾从璋邀请去了厢房内,他是举人,店家此前便给他免费升了天字房,房间宽敞明亮,唤来些简单的飧食后,顾从璋便看着戴着幕帘坐在桌前的,神色犹豫片刻,终是小心地说道:“含珠,戴着幕帘……怕是不便用餐。”
含珠隔着幕帘看向顾从璋,见他连说话都谨慎不已,便忍不住笑了,嗓音轻轻的,却如同带着把无形的小钩子:“你想看我?”
顾从璋霎时间面酣耳热,连脖颈都微微发红。他一时间没了在外的妙语连珠,看着含珠结结巴巴的:“我、我只是怕你不,不便用餐。”
含珠坐在他身侧,见他如此,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微微倾身靠近顾从璋,用手抵着他结实的胸膛,用细白的手指在他胸口若有若无地画着圈:“顾郎……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样吗?”
含珠故意学着明月楼里小倌们的语气,嗓音娇软缠绵,顾从璋只一听,脖颈便是绯红一片,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便陡地起身,害得含珠一时不备,差点倒在板凳上。
“——含珠,你没事罢?”回过神来,见到含珠差点摔着,顾从璋又一脸懊恼,他动作轻柔地扶起含珠,面庞仍是红的。
“没事。”含珠推开他,眼中的逗弄已没了,他差些摔倒,语气便微微转冷,再看向顾从璋,他便道,“方才是开玩笑的,我不想你看清我的长相。”
如此直白,顾从璋方才因含珠的言行而生出的一两分心慌意乱一瞬间全没了。他无措地站在含珠身侧,高大的身子映出的阴影将含珠全然笼罩住了。
“那、那我用发带蒙着眼睛可好?”顾从璋思索片刻,语气愈发小心翼翼。
“随你。”含珠不看他。
顾从璋便立马转身寻了一条黑色的发带,坐在桌前蒙了眼睛后,便对着含珠道:“好了,含珠。”
含珠这才摘下戴了一天的幕帘,拿起食箸吃着飧食。顾从璋也摸黑用着餐,只是他看不见,夹菜时食箸便老是落空,瞧他这样,方才那点气便消了。
顾从璋再又落空,含珠便笑了一下,给他夹了菜放在他碗里,逗弄小狗一般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道:“好了,快吃罢。”
顾从璋于是听话地吃了起来。
饭后,含珠便有些困了,只是他想着《秀色集》的任务,便朝着顾从璋说想要洗漱,顾从璋动作很快地叫了水来,含珠洗完脸后,看着一旁浣足的木盆,对顾从璋道:“我想浣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