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着看向父亲:“爸,这么多书,我怕是要学一年。”
陶守信板着脸,非常严肃地教育女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既然在基建工作中意识到自己学识不足,那就得好好学。不然……你以为基建科科长那么好当?”
陶南风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好好好,爸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您放心吧。”
难得女儿撒娇,陶守信一颗心都要化掉,绷着的脸再也撑不住,笑了起来,既有无奈又有宠溺。
“你呀你呀,南风你要知道,基建项目责任重大,不仅要实用、美观,更重要的就是安全,结构工程的专业知识你是应该系统性学习一下。”
父女俩正有说有笑,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笃笃笃……”夹杂着一个怯怯的声音,“请问陶南风在家吗?”
陶南风一愣,急急跑去开门。
门一开,萧爱云看到她,眼泪便流了下来:“南风,我……我想回农场。”
陶南风将萧爱云领进屋,转头向父亲介绍:“爸,这就是萧爱云,我在农场最好的朋友。”
听到萧爱云这个名字,陶守信“哦”了一声,客气地点了点头:“请坐,我去倒茶。”
萧爱云一肚子的委屈,见到好友忍不住掉下眼泪,见到好友的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乖乖地喊了一声:“陶叔叔。”
陶南风原本和萧爱云、胡焕新约了明天一早碰头,现在萧爱云提前过来寻她,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事,忙问:“萧爱云,你怎么了?”
萧爱云坐下,待喝过陶守信递过来的热茶,一双手暖乎过来,这才开始讲述回家这两天的故事。
萧爱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没想到下乡插队两年半,家里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毛巾厂的老宿舍不大,两室一厅的筒子楼,住着一家六口人,逼仄得很。以前是父母和弟弟一间屋,四姐妹一间屋,人多、地方小,居住条件很差。
原本想着这么久没有回来,父母家人一定非常想念她,不说条件有多好,怎么也得给她安排个地方睡觉吧?哪想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大姐成了家,丈夫也是毛巾厂的子弟,婆家兄弟多,根本没有房子给他们住。夫妻俩在等单位分房,这段时间先暂且住在娘家。只得把原来四姐妹住的小房用布帘子分隔成两小间,大姐夫妻俩住里头,二姐和四妹住外头。
现在萧爱云一回来,睡在哪里就成了问题。
客厅很小很小,根本安置不下一张床,萧爱云只得和二姐、四妹挤一张小床,和大姐夫妻俩只隔一张布帘。
房间又闷又挤,还得忍受二姐的嘲讽。
“你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多好,干嘛回家来受这份罪?你不是现在当上了公办教师吗?一个月四十几块的工资,可比爸妈舒服多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回来和我们挤一张床,真是见了鬼!”
萧爱云气不过,和二姐吵了起来:“你以为我想回来?当年你们谁都不想上山下乡,撺掇着我报名,现在过年了还不兴我回来探望一下爸妈、尽尽孝?”
怀孕的大姐在一旁听着烦,叉着腰就和她吵了起来:“要不是你抢着报名,也不会留下我和你二姐在这里受罪。待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顶了妈的班在毛巾厂上班,每天累得要死,一结婚又要生孩子,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你回来做什么?是要向我们炫耀你当上公办老师工资高、待遇好吗?还带什么茶油、玉米回来,臭显摆!你要真有心,不如每个月把你的工资寄一半回来,也让妈喘口气,不要那么累。”
萧爱云边哭边对陶南风诉苦:“我坐了这么久的车回来,没想到被两个姐姐骂得狗血淋头。可是……我舍不得我妈、我妹啊。
你不知道,我妈被我大姐吵得头昏,提前退下来让她顶职上班,我妈现在成了全家人的老妈子,明明只有五十岁,背都有些驼了,模样已经老得不像样子,看上去像六十几岁。
我小妹现在读初三,成绩很好,咬着牙说要读书考出去,可是我爸妈根本不肯再供她读高中,想把她送到亲戚家带孩子当保姆。小妹昨天抱着我一直在哭,求我帮帮她,说她想读书,不想当保姆。我这心里真的好难受!”
陶南风第一次听说工人家庭的父母想把女儿送去给人家当保姆的,瞪大了眼睛。
“你爸妈是毛巾厂的正式职工,你姐、你姐夫都是工人,怎么会想到把小妹送出去当保姆呢?这传出去不被人骂死?”
萧爱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只要一想到家里这堆烂事,她就觉得嘴里发苦。
“他们肯定不会对外说是当保姆啊,只说是亲戚家现在生了儿子,忙不过来。小妹今年十四岁,勤快能干,所以让她去帮着带带孩子。
这帮忙带孩子,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五块钱,所以我爸、我二姐都说好。我爸想省饭钱,我二姐想一个人睡一张床,都是自私的人!”
陶南风听到这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她让萧爱云坐下来歇口气,转头到书房征求父亲的意见:“爸,咱们家屋子大,要不让萧爱云这段时间和我住一间屋,可以吗?”
陶守信知道女儿心肠软,又看萧爱云和她是知青同伴,感情深厚,便点头同意。
陶南风走出来对萧爱云说:“这样,你先住我家,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农场,好不好?”
萧爱云一听,眼泪掉得更厉害了:“谢谢,谢谢!”
下午陶南风跟着萧爱云一起去江北拖行李,亲眼目睹毛巾厂破旧筒子楼的建筑,这才深深体会到萧爱云的不容易。
五几年盖的老房子,昏暗狭窄的楼梯间,门口堆着蜂窝煤、柴火、鞋子,楼道里飘散着各种旧物沤出来的酸味。
虽说是两室一厅,那一间客厅却小得只能摆下一张饭桌,两个卧室、一个厕所、一间厨房,一间六口,衣服、桌椅板凳、被褥、书本、旧纸箱……四处堆放着个人物品,根本无处下脚。
陶南风一身格子呢外套,腰间束一根同款腰带,亭亭玉立,站在门口简直艳光四射,耀得萧爱云的家里人睁不开眼睛。
听说萧爱云要搬去和陶南风同住,她爸毫不在意地说了句:“你结交了阔气的朋友,有个依靠也好。过年记得回来吃顿年饭,给父母送点孝敬。”
大姐挺着个大肚子,阴阳怪气地说:“老三现在出息了啊,咱们家屋小容不得这尊大佛。”
二姐上上下下打量着陶南风:“你家要是大,我也跟着一起去住吧。我大姐结了婚,隔着个布帘睡觉真是不方便。”
陶南风转过脸没有理睬她,对着正拉着母亲、小妹的手掉眼泪的萧爱云说:“你收拾好了就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陶南风走出这栋让她压抑的宿舍楼,抬头看着灰蓝的天,内心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情绪。
相比萧爱云,自己其实算是幸运的。虽说继母不慈,但家庭条件优渥,从不为衣食住行操心。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一刻,陶南风深深感受到这句话的内涵。若能住上宽敞明亮的宿舍楼,或许老百姓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