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到一半,就停在凌恩的喉咙里。他愣怔着,想起他们小时候,庄忱发的那些脾气。有他陪同的小皇子,有时候也会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把枕头用力摔出去,强行叫什么人闭嘴。——可绝大多数时候,明明就没什么人在吵他。凌恩不愿看见他这样喜怒无常,每次都要求庄忱控制好脾气,不要这么敏感易怒。他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庄忱躲在卧室里,他去叫庄忱出门。他们约好了时间,需要去订做入学的斗篷。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庄忱却还不肯起床,还乱发脾气,把枕头扔得到处都是。……“……我没有乱发脾气。”十四岁的庄忱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球:“你要是烦,就出去。”每到这种时候,凌恩其实都多少有些生气。因为每次庄忱都会顶嘴反驳,说自己没有乱发脾气……但这些枕头的确被扔得满地都是。凌恩沉默着放开他,留他一个人在床角赌气,去捡那些枕头。凌恩把枕头全都拾起来放回去,重新整理好,每一个都码放整齐。在这个无人开口的漫长过程里,他用沉默迫使庄忱出声……在那五年之中,一直都是这样。“……你自己先走吧。”终于,小皇子闷声开口:“我不舒服,我不去了。”凌恩把被子扒开,把坏脾气的小皇子剥出来:“我是很烦……但我不会出去,也不会先走。”被子扒开了个口,刺进去的光就叫小皇子的脸色更加苍白,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猝然闭眼。“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为止。”凌恩说:“不会不管你。”因为这本来就是仆人和侍从的职责。但那一天,他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说出来……因为庄忱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乖。小皇子愣愣坐着,被他从被子卷里剥出脑袋和肩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蹭得微乱的短发贴在额头上。这样让庄忱看起来一点也不孤僻、一点也不古怪了。……甚至可以说是凌恩曾见过的,最柔软可爱的十四岁少年。凌恩明知这只是假象,却还是忍不住抬手,帮他把额发整理好:“我在这里等。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出门。”
“什么叫平静下来……”小皇子的神色看起来很郁闷,低声抱怨,“好像我是个疯子。”凌恩很少见他这样的反应,不自觉地笑了下,又把他揉乱的被子叠好。没用多少时间,凌恩就把房间整理好,又取出庄忱喜欢的几件衣服,拿过来给他选。“你选吧。”庄忱低声说,“我头疼。”小皇子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手臂,惨兮兮挤在唯一没被铺平的那一小块床单里,说话都带着嗡声。凌恩心底软了软,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过来:“不要总是用头痛做理由。”“如果疼得很厉害,我就去找医生,拿些药给你吃。”凌恩说,“如果没那么厉害,就在出门的路上睡一觉。”凌恩说:“我们坐马车出门,你可以枕在我的腿上。”帝星的交通工具非常混杂,对外已经有能够远航的星舰,对内却依然保留不少基础选择,马车是庄忱相对喜欢的一种。伊利亚的孩子几乎都会头疼,在疲劳、困倦、精神力消耗过度的时候——这种状况极为常见,只要休息一会儿就会转好。这就像是“饿到胃痛”、“走到腿酸”一样,对这片星际的人来说,完全习以为常。几乎从没有人认为,这是个需要特地去处理的问题。“选你最喜欢的那匹白马。”凌恩说,“等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头不疼了,可以坐在马上兜一会儿风。”这个允诺看起来取悦了相当挑剔的小皇子。庄忱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随手指了几件衣服,半闭着眼睛任凭凌恩给他换:“背我过去。”“我现在就想睡。”他低声说,“不想走路。”“不行。”凌恩说。小皇子猛地睁开眼,那双极漂亮的眼睛流出不满,因为脸色苍白,衬得眼睫瞳孔都漆黑,像是黑曜石。凌恩后来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再后来又在那片“残星”里盘桓搜索,从未再见过这么漂亮的黑曜石。而这天,凌恩尚且无法预知以后的事,他只是终于发觉,庄忱的脸色确实不好。他摸了摸庄忱的额头,摸到一点冷汗,于是让步:“……出门之前,我可以背你。”“在外面要自己走路。”凌恩说,“那些人说你是病秧子,说你离了我就不行,连自己走路都不会,你听了难道不生气?”庄忱坐在床上,眼睫垂下来,一言不发,脸色又变得冷冰冰,那种柔软可爱的样子迅速消失了。凌恩微微蹙了下眉——他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子不高兴。但这次有莫名心虚,让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单膝点地,蹲跪在床边:“上来吧。”庄忱一言不发地趴在他背上,凌恩背着他起身,离开卧室时,背上的少年微微悸颤了下。那是种骤然被洪水淹没、近乎窒息的悸颤……庄忱在他背上溺水,胸腔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