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显出一点柔和的舒服。他带着那一点舒服,把脸藏进斗篷,完全安静了。……隔了很久,年轻的店主才又回到店里。凌恩仍跪在地上,手臂一动不动,揽着看不见的某物。只有持有星板的人能看见影像,那块星板上并没有新的光点亮起。年轻店主问:“你实现了碎片的愿望吗?”“……”凌恩盯着自己的手臂,这里面已经完全是空的,他听不懂店主的话:“什么?”“碎片。”年轻店主拿出一个绒布做的袋子,把星板保护好,“有些碎片藏着愿望。”年轻店主说:“如果你让它实现了愿望,碎片就会消失,就无法收集它了。”但也有不少人更愿意这么做,因为没实现的愿望代表遗憾——充满遗憾的碎片,即使勉强收集进星板,也只会打扰逝者的安息。年轻店主走过去,把用绒布袋装好的星板还给凌恩。他知道这不该贸然询问,可一个伊利亚人很难忍得住……不去问他们的好陛下还有什么愿望。联邦制很好,这七年也很好,可数不清的伊利亚人在想念他们最后的皇帝。这场葬礼代表最后的希望破灭、最后的固执坚持也以无望的真相作为终局,从“残星”回来的人,带回来的是棺椁。庄忱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听见年轻店主的询问,凌恩几乎是有些吃力地运转精神力,才让思绪继续运转,得出相应的答案:“……睡觉。”年轻店主怔了下,没有出声。“他想睡觉。”凌恩接过那块星板,他不敢再用力攥它,“我以为他喜欢骑马,我不知道……”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庄忱的确没有力气走路。十四岁的庄忱,一个人躲在斗篷店角落的椅子里的庄忱,唯一的愿望就是清净下来、好好睡一觉。……或者死亡。凌恩无法让自己去仔细想这件事,他无法分辨这两个愿望……就像他跪在地上,慌乱无措地收拢手臂。不论他如何恳求,银灰色斗篷里裹着的影子,还是在愿望满足之后,化成光点消散。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未真正问问庄忱“还好吗”……那种不依不饶的、不问出真正答案决不罢休的追问。“被甩了冷脸也不生气,看着小皇子到处乱扔枕头、裹着被子团成一个球也不在意,耐心一点,好好把回答问出来”……像这种事,从未在他和庄忱之间发生过。一次都没有,他从未追问出真正的答案。他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居然一次都没有。这么多年。
凌恩还是买到了银灰色的斗篷。店里不再做斗篷了,但这件斗篷早就被老店主在许多年前做好,等着小殿下来买它。伊利亚最漂亮、最神气的小殿下,就该穿这样银闪闪的斗篷,在月光最好的时候,像是披着一身的星星。年轻的店主依然按照当时的价格,不肯多收也不肯少收,接过三个金币,把少年身量的斗篷递给他:“……这不是卖给你。”“不是卖给你,阁下。”店主低声说,“请把它送进宫里去。”凌恩低声说:“我知道。”他已经将那块星板收好,又恢复了平时冷峻的沉默寡言。但细看时,他揽着那件斗篷的手臂又很僵硬。仿佛那里不该只是柔软的、轻飘的、没有生命的织料。他原本有这个机会,他可以把睡熟的庄忱从斗篷店里抱出去,抱上马车……又或者按他们出门时约好的,揽着庄忱骑马。庄忱想睡觉,那么就靠在他肩上睡,没什么大不了的。——凌恩其实想不通,当时的自己究竟都在想些什么。走不动路就走不动路,难道这是多大不了的事?难道一个身体虚弱的皇帝,就照顾不好伊利亚?庄忱亲自证明了这件事。这场葬礼在向整个星系,向整个宇宙证明,它曾有过多好的皇帝。那个少年侍从说得对……庄忱明明就是最坚强、最能干的人。不坚强的是他,畏惧流言蜚语的是他。他明明可以去把那些说庄忱是病秧子、离了他连走路都不行的混蛋,每一个都拎过来教训一顿。他难道不能这么干?不能揍到那些人会好好说话为止?为什么就放任这件事发生,为什么反而去要求庄忱?过去在地下擂台的时候,后来去前线驻防的时候,他明明都很能打,他是伊利亚的“战神”——揍几个侮辱皇子的混账家伙,对他来说难道是多困难的事?……凌恩抱着一件空斗篷回到暖宫。他一路都在想这些,一路都得不到答案,而这座暖宫里散落的意识碎片,又已经多得让星板开始发烫。这并不意外,因为身体的限制,在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庄忱甚至没怎么离开过这儿……即使偶尔下去巡视,也一定会在三个星期内返回。三个星期,这是庄忱能离开暖宫、脱离治疗最久的时间。从这里到前线需要一个月。伊利亚的皇帝到不了那个地方。凌恩把斗篷放好,他握着那块星板,慢慢捡拾那些相当细碎的小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