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抵在凌恩胸前,不是多重的力道,但还是将他和牛奶一起推开。虚影已经非常不稳定,因为这样耗力气的动作,晃了晃几乎消散。“别介意,不是你的错。”少年皇帝撑着床沿,一点一点下了床,光着脚走过去,捡起那顶皇冠。虚影把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想了想,又抱在怀里:“是我……”他就这么边低声念叨、边抱着皇冠,边往门外慢慢走。凌恩追上去,因为太手忙脚乱,他打翻了牛奶杯,却没感觉到任何温度。他在最后一刻追上庄忱,尽力避开所有伤口,扯住那只还在流血的手,不让这个人就这么离开。“是你……”他听见自己问,“什么?”他刨根问底,骨架空洞的胸腔里发出沙哑的气声。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罪,他愚蠢地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更重的罪过了。……直到他听清虚影最后的回答。少年皇帝被他扯住,有点诧异地回头,也不恼火,只是依旧抱着那顶皇冠,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光着脚站在地上。虚影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一过就散的烟,谁也捉不住,连同这道影子也消失在他手里。“我太容易被拐了。”那道影子回答他,这样的语气,又像是让一切回到了过去那两年,“我才开始走这条路……还可以逃跑。”还可以逃跑,还有退路,还来得及打退堂鼓,这是最后的机会。一旦真的走上去,走到回不了头,到那个时候反而容易……只要一直按照余习做下去,走到走不动就行了。但现在还有退路,还能反悔,这时候才是最容易动摇的。只要有人陪一陪他……拉着他聊聊天,给他热一热牛奶,说不定他就会动摇,就会被哄回来了。小皇帝被前线来的不速之客拉着,垂着视线,看了看凌恩手里热乎乎的甜牛奶,又转过头去看外面的茫茫夜色。那是很冷清、没有人烟的夜色,一旦走进去,就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寒星。“你看,日子这么不好过,我睡不着,头还很疼……我本来不该怕死。”“几年以后,伊利亚会有一个死掉的好皇帝,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会让所有人过得更好。”“我本来不该怕死,我会死在‘残星’里……但你不能给我热牛奶,更不能放糖。”年轻的皇帝撑着拐杖,慢慢地说:“你给我热牛奶,我就不舍得死了。”凌恩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弥漫开清晰的血气。他留不住一道影子,这只是星板在收集了一定的意识碎片后,拼出的“记忆”。
记忆属于过去, 永远无法来到现在。在庄忱十六岁的那天晚上, 在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戴上皇冠……在小殿下独自死去的那天, 他什么都没做。没有给庄忱热牛奶, 没有给庄忱包扎伤口……也没有修好那枚荆棘戒指。他甚至不知道这枚荆棘戒指碎过, 庄忱成为皇帝后,自己找人修复了它,自己去找医生治好了伤。这才是真正的事实, 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做。他什么都没做,又或者做了, 他急不可耐地逼迫着十六岁以前的庄忱死去、然后居然一刻也不停,又亲手将十六岁以后的庄忱推上死路。那些表彰和赞颂,在这一刻变得全部讽刺至极, 凌恩盯着胸前的勋章, 一枚枚将他们全扯下来。他还真是对伊利亚“坚定不移”、“亲爱精诚”……到了要抢在这一晚, 逼一条最无辜的命去殉的地步。可就算他不这么做……难道庄忱不会去做伊利亚的皇帝?庄忱远比他知道怎么保护伊利亚,怎么照顾好这片星系, 难道还要靠他来催促、来逼迫?庄忱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对自己好,小殿下死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羊毛袜, 还光着脚。小殿下冷冰冰地死在这间卧室的角落, 没人去抱他, 没人去摸摸他的头, 问他疼不疼。没有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 没有饼干,没人聊天和说话——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门口, 一直看着房间里。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殿下慢慢停止颤抖、不再动弹,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大概三个小时零九分钟……然后慢慢站起来。站起来的是伊利亚的新皇帝,而他站在门外,做出了这个晚上最后一件最无可理喻、最冷漠、最残忍的事。……他没有再叫“阿忱”,他单膝跪下来,向伊利亚的新皇帝问好。听到他这么叫的少年皇帝,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淡下去。他抬头时,看见的是张极为漠然和平静,仿佛不再有任何情绪的苍白面孔。那双眼睛盯着窗外茫茫夜色,漆黑瞳底只映出寒星。“你回去吧。”十六岁的庄忱说,“我要走了。”年轻的皇帝撑着那只拐杖,不再等他,一步一步走远。庄忱这么走去“残星”。“……元帅阁下?”他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有人穿过阴影,提着盏灯走过来:“您怎么会来这里?”凌恩勉强找回一些知觉,收回空无一物的手。他很清楚自己什么也没能留住,他将那块星板收好,垂下视线,低声说:“卡拉迪娅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