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叫人难过的事,永远都不是“不可以”。而是“本可以”。凌恩不是“无法将庄忱拉出来”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凌恩阁下能抽空回来,哪怕一趟,一趟就行。看到他们的陛下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熬到那个地步,做不完工作就昏厥在椅子上,被头痛折磨醒后就继续拿起鹅毛笔。如果真的亲眼看到这些,凌恩阁下是一定会火冒三丈,强行没收陛下的所有文件和工作,把人拖去看医生的。除了凌恩自己意识不到,其实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会有那些“流言蜚语”。那不是流言蜚语,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这样。相信这件事的绝大部分人,其实并没看出陛下对凌恩阁下有什么超出倚重的青睐——恰恰是反过来。会有这种传言,是因为凌恩阁下对他们的陛下,有种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超出寻常的关注。因为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之所以结束,不是因为庄忱终于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毕……是因为仗打完了。盛大的宴会上,年轻的皇帝亲自出席,迎接凯旋而归的军队,在宴会上一直待了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后,皇帝暂时离开宴会,说要去透透气。又过了十分钟,凌恩在砸一扇紧闭的房间。那大概是在战场上沉着冷静、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凌恩中校,第一次疯狂地砸门。在引来更多人之前,凌恩一枪崩了门锁,用力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冰冷寂静的漆黑。庄忱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对任何碰触和光线都没有反应。几秒钟的时间里,凌恩直接用精神力传讯私人医生,抱起庄忱赶过去。年轻的皇帝头颈后仰,软在他怀里,呼吸心跳微弱得慑人。凌恩抱着他冲进医疗室,用力扯下他手里攥着的纸张,一页一页查看。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沓申领军用物资、报请批准的待回复文件。“您从未意识到……是不是?”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您对陛下越界的要求、苛责、逼迫……是因为您想将他纳入您的‘规则’里。”所以凌恩会拒绝背着庄忱,会要求庄忱自己走路,会制止庄忱“乱发脾气”。所以凌恩会来送这顶皇冠,而不是让哪个仆从把它放在华贵精美的盒子里,盖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捧给伊利亚的新皇帝。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庄忱是和他一样的人,但他们的好陛下哪怕再每天都努力板着脸,假装冷酷到不行……那颗心依然是冷不下来的。这样的分歧,让他们最终渐行渐远——但这绝非庄忱的责任。在这件事之中,一颗柔软的、干净赤忱的心,不该背负任何责任。“您……没有资格。”善良温柔的年迈女仆大概从未说过这样严厉的话,但长久以来的哀戚痛苦,终于在葬礼这天的深夜冲破了个口子,“您没有这种资格。”“您在过去,或许从未体会过爱、从未理解过这是种什么情感……可您来了帝星,殿下一直都对您很好。”“您原本可以一直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就一直这样做您要做的事——不去招惹殿下。”“可您又想要殿下站在您身边。”“殿下对您的好,叫您生出这种贪婪了。您一直活在您自己的规则里,您要逼着殿下也进去。”“我们本来可以哄好殿下的,如果您不逼他,如果您不告诉他,当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被人哄……我们本来可以给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的。”年迈的女仆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泪水让那张慈祥的面庞变得痛苦,这种痛苦并未因七年过去而减少:“我们……什么都帮不上。”他们无法帮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妈妈,无法帮助庄忱做伊利亚的新皇帝,或许凌恩说的一切都的确是最正确的。庄忱必须立刻坚强、必须立刻振作,在伊利亚当时所处的那场动荡的乱局里,煮一点牛奶这种安慰……的确孱弱得无济于事。但它能让小陛下稍微不那么难过,哪怕它只是一点虚幻的柔光。哪怕被迫带上皇冠、被迫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了,在那个晚上,小陛下曾有机会不用那么难过。“那个晚上,您让这个办法不管用了。”卡拉迪娅夫人说。走出那个房间的少年皇帝,不再喝这些东西,把自己关进起居室,从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工作。漫长的工作持续了九个月零六天,在这段时间里,庄忱只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水,按铃要得最多的东西是药。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这不公平,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亚的陛下……”……如果庄忱不用做伊利亚的皇帝,不用保护这样庞大的一片星系,是一定会叫凌恩“滚”的。他们的小殿下,会大发雷霆着叫凌恩滚出去,会光着脚跑出来,扑进卡拉奶奶的怀里大哭。会哭到嗓子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被哄着喂热乎乎的甜牛奶,听“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会伤心很久、大概有十年那么久,他们的小殿下就是这么心软的好孩子。可庄忱没办法这么做,一片星系的皇帝没办法这么做,那顶皇冠太重了,压在他们小殿下所有的伤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