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神情也让凌恩再忍不住,他冲动地开口:“不论如何,我站在你这一边。”庄忱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神色慢慢变得缓和,肩膀稍微放松下来。他甚至很轻地笑了笑,即使这个笑容很淡,很快就消失——即位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伊利亚的年轻皇帝都很少会有这个表情。“谢谢。”庄忱说,“躺下,我给你上一些药。”这大概是他们在庄忱十六岁以后,最平静、最温馨的半个小时。他被要求躺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年轻的皇帝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坐在椅子上弯腰,给他因为打架弄出的伤口上药。然后他们简单聊天,说了些现在的事。庄忱甚至做了一点休假计划,想在工作之余,稍微拿出半天的时间来睡觉。他们简直像是和好了。……然后他说了最糟糕的话。当时大概是庄忱在向他解释白塔的构造、设计和原理,这些东西非常复杂,复杂到连解释清楚都很耗心力。庄忱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几次,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头痛又被勾得发作。庄忱闭紧眼睛,后脑用力抵在椅背上,额头渗出虚汗。他被这种场景折磨,终于忍不住打断:“别说了。”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闭着眼歇了一会儿:“你听我说,科学院验证了很多次,白塔……”“我不在乎这些。”他更烦躁,“谁在乎这个,就算你错了又怎么样?”“你有这个权力,没必要被他们多嘴。”他沉声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他想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没关系,我会站在你这边”。但这话只说到一半,原本闭眼靠在椅子里忍痛的年轻皇帝,就忽然睁开眼睛。那双眼睛里的视线让他无法再吐出半个字。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庄忱看着他,喉咙微微动了下,泛白的嘴唇却并没张开。再没张开,年轻的皇帝就这么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我没有。”那些需要长篇大论的解释在这里中止。庄忱甚至还带来了一份科学院几百页的报告,但没把它再交给凌恩。他只是把报告重新收好,揣回进那件什么都能装的大斗篷里。做完这些,年轻的皇帝又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我没有”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庄忱离开禁闭室,没有再做任何辩解。……凌恩离开花窖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使它们正在迈步,在向皇宫外走。它们跟着那些鬼魂,把他带去那些白色的高塔。对精神力足够强悍的人来说,这些白塔的存在并不起眼、意义也并不算那么明确……所以当初,军部负责人建议凌恩去看看时,他也完全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建议。那是他去找军部负责人,想要申请一年后回帝星、回皇宫驻防,两人间发生的对话。即将退休的负责人看着他,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他无法理解的强烈遗憾,也有黯然。“你真该去看看那些塔。”年迈的上任元帅站在舷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帝星,低声叹息。“它们存在的意义,和我们完全一样。”负责人说到这里,就转回身看着他,苍老的视线依旧锐利:“我们守卫伊利亚,它们也是。”“有人叫它‘饥饿的白塔’——你听过这个说法吗?”负责人逐字逐句地转述:“很多人说,它吃掉大笔经费……”他当时无法自控地开口,沉声打断了这句话:“这是陛下的决断,陛下有这个权力。”负责人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只是看了他很久,才又问:“你总是维护陛下,是么?”他站在那样锐利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审视下,竟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关沉默。……那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答“是”。因为这种维护并不出于理智。是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未加思考脱口而出的冲动……这并不符合“规则”。他简直像匹愚蠢透顶的驽马,只在名叫“规则”的鞭子底下不停地走,看似清醒实则麻木,从未真正动脑思考过哪怕一次。负责人问:“是什么在对你造成困扰?”“军人不该有私心。”他低声说,“我……”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无法控制维护陛下的私心——而这解释也并没说出口,因为负责人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了。”“我不会批准你的申请。”负责人在那份申请上签署驳回,“你没必要再回帝星驻防。”这次他是真的几乎失态,语气变得急躁:“为什么?!”“因为没这个必要。”负责人说,“因为你把这当成是私心。”负责人说:“陛下在煎熬心血,而你把维护他当成私心,当成可耻的事,甚至羞于承认。”“这不是私心,这是陛下的白塔。它们吞吃陛下的心力和生命,正在生长——迟早有天,它们将会和我们做同一件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