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洛泽去取燕玉尘功德的那些次,没少动过索性直接下手,将残魄收了的念头。可这片残魄竟不识好歹,哪怕硬拘出来,也能次次躲得他找不着。如果不带着南流景,就算那叛党将小皇帝一箭杀了,残魄也立刻会藏进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南流景几乎有些听不懂他的话,艰难转动视线,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洛泽说,“看见你,他就不知道躲了。”燕玉尘被那白羽箭穿透,钉在地上,不算收服成功,还有一环。那道残魄,是在看见南流景和凶手一同进门那一刻,变得不再挣扎的。洛泽缓声说:“所以我们是一伙的。”“我们一起收了这残魄。”洛泽缓声道,“南流景,你在这里说我……你也从没问过那傻子,想不想活。”说罢,洛泽便扔下他,径自回了云下庙宇。……南流景不知自己在那片云端坐了多久。他想驾云回驰光苑,可身上的伤势不轻,一动弹就疼得眼冒金星。勉强走了一段,南流景的视野黑了黑,身形趔趄栽下云头。他狼狈异常地摔在山脚下,一时失了方向,辨认半晌,才隐约认出这是京郊那一处人间小镇。没人会把这样衣衫褴褛、脚步踉跄的人当是仙人。小镇人心善,有人当他是乞丐,给他几个钱,让他去买些吃食,换身衣服。看着年富力强,有手有脚的,收拾得干净些,应当能找个工,填肚子不难。南流景伤得不轻,仙力一时难以恢复,咬牙蹒跚着站稳,看那几个铜板掉在脚下。他被废了仙脉、夺了修为,扔下九重天……本该过这样的日子。燕玉尘救了他。他与人合谋,杀了燕玉尘。真是……好仙家,好一个善恶有报,不沾因果。南流景站着,神思恍惚,骤然看见两道人影,瞳孔颤了颤,不受控地追上去。……穿着便服的新帝,被状似乞丐的怪人当街拦下。南流景定定看着这两道身影。新帝修为不够,尚且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凡人更不可能看见。那残魂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乖乖跟在新帝身后,踩着石板玩,乌瞳黑沉沉不透光,很是木然,显然神智未复。就是这一道神智未复的残魂,看见他后,眼底茫然里透出剧痛下的恐惧,身体开始发抖。……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南流景上前一步,没等说话,就被小皇帝微弱的鬼气截住。
残魂的吐字混沌模糊,像是喉咙里仍有血,胸腔仍叫白羽箭绞碎:“六哥,走……”燕玉尘拦着他,对新帝说:“他们……有箭。”燕玉尘说:“他们杀人。”南流景发不出声。他看见残魂身上的箭伤, 三年过去了,原来这伤并没好。这是自然的,因为人就是这样……人不是神仙。不是神仙,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时的伤也不会自己复原, 疼痛也不会消失。治好一具躯壳, 粉饰太平, 弄得多完好, 多安然无恙,都没用处。那只是一具无魂无魄的空壳。……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不知该怎么做, 身上悄然发冷。燕玉尘的残魂还没醒,不认得他。那片混沌之中, 强烈的痛楚与迷惘却已先一步,挣扎苏醒过来。于是小皇帝的残魂溢出微弱鬼气,螳臂当车地拦他, 拦住与叛逆合谋的凶手, 让六哥走。他也看见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那双幽暗的眼睛里, 装的是什么情绪,又藏起了什么念头……已不容他分辨。他想要开口, 喉咙竟也像是被箭戳了个洞,漏着冷风, 说不出话。……南流景看着燕玉尘。他说不出话, 只是在想, 自己过去, 竟然也从没察觉这件事。从没察觉, 他被夺修为、废仙脉,打下凡尘, 本该贬入尘世受苦煎熬时……那个自不量力奉天承运,替他拦下这一道罚的小皇帝,只是凡人。燕玉尘没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没这个念头,燕玉尘想去卖包子。做皇帝就不能再卖包子,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燕玉尘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摆弄木头人,就是玩石头。他给一块石头仔细洗干净,搭了包子铺,又慢慢变成大一些的餐馆。那实在是块寻常过头、平淡无奇过了头的石头。连个像样的志向也没有。蒸出馅大皮薄、雪白暄腾的大肉包子,热腾腾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齿留香,高兴得像是成了仙。可卖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开餐馆的也不行。燕玉尘还是做了小皇帝,抱着玉玺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拦住要把大国师打下凡尘的天将,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摄政王。这是摄政王,与国君共享一朝气运,所以不能去泥泞里受苦,不能当经脉寸断、奄奄一息的乞丐。小皇帝把他护在身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拦着天罚。那时他重伤到动弹不得,心中牵挂的是洛泽的庙宇如何处置,也并没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么护住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