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神仙醉沉了也会说胡话,也会把心里的事倒出来,颠三倒四地追问燕玉尘,想要怎么死。这其实也没什么。毕竟燕玉尘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天要死,要把残魄还给仙人。有借有还,天经地义,燕玉尘并没有不情愿。不情愿的是他,恐惧这一天的是他,越来越不想杀燕玉尘,开始后悔喂这傻子喝金光醉的是他……可他不能不救洛泽。幻象之中,醉昏了头的他形容狼狈,一只手死死扯着眼前的顽石,逼燕玉尘承认:“你想的,想转世,是不是?”十世轮回,走到这一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泽魂飞魄散。小皇帝坐在榻上,眼瞳乌黑安静,看着跪在眼前的摄政王。南流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狼狈、这样丢人的时候,燕玉尘静静坐着,清明干净,衬得他更不堪。情愿死和想死是两码事。就像燕玉尘不想做皇帝,但为了救他,情愿去做。做了皇帝的燕玉尘,不想每日吃力学习那些枯燥的政务,但为了天下百姓,也情愿学。埋头苦学的傻子皇帝,学到背不下也读不进,用手重重砸几下脑袋,继续读,继续背。……燕玉尘原本不必过这种日子,他有兄长,有手艺,能蒸人人爱吃的包子,是人们都喜欢、都感激,想摸一摸脑袋的神仙娃娃。小皇帝被困在宫中囚笼,被摄政王扯着逼问,是不是想死,想转世,想去来生。小皇帝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他的头顶。乌润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那是双温柔过头的眼睛,燕玉尘慢慢摇头。南流景被按在地上。洛泽死死扼着他, 胸口起伏不定,瞳孔隐有赤色。“你做了什么?”洛泽寒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有锁链, 为什么斩不断?为什么斩不断?!南流景看着眼前狰狞身影, 吃力摇头。他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不敢亲手杀燕玉尘, 却在叛贼张弓搭箭时袖手旁观, 他对自己说转世投生对燕玉尘好,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心底的慌张。他再三对自己重复,燕玉尘命数如此, 这一世本就该是这样。这一道残魄,天生就该当皇帝, 就该死在反叛的贼人手上,就该早夭,将残魄还给洛泽。于是他什么都不管。他什么都不管, 宫变的那一日是端午, 他其实知道燕玉尘做了粽子, 他也答应要带燕玉尘去山上采菖蒲,做驱五毒的香囊。
小傻子比哪天都高兴, 书也少读了半个时辰,一早就换好了衣裳, 守在窗前等。南流景被洛泽掐住喉咙, 他的脸色变得灰白, 却不知是对着谁。……那一天, 倘若燕玉尘不守在窗口等, 是不是就不会被那白羽箭轻而易举,一箭便索了命?要杀燕玉尘的是洛泽, 可让燕玉尘做皇帝的是他,让燕玉尘被一箭穿胸的是他,定住那残魄,叫洛泽轻易收走的也是。如今因果已成,人人皆在局中,不论情不情愿,逃不脱了。洛泽面色莫测,盯他半晌,一言不发起身便走。袍袖拂过,染了血迹泥泞,被南流景用力扯住:“你要去什么地方?”“与你无干。”洛泽冷声说,“要我留在人间,我宁可魂飞魄散。”南流景死死扯住他不放:“你不能再动燕玉尘。”洛泽嗤笑一声,甩开他那只手,瞳底阴郁之色流转,竟隐隐透出黑气。“洛泽!”南流景咬了咬牙,“你沾了太多因果,不能再越陷越深。你再去伤他,就真回不去天上了……”洛泽化纵地金光扬长而去,没了影子。南流景被余威震开,重重跌在地上,呛出口血,视野里渐渐浮出个人影。……并不叫他意外的人影。南流景看着负手而立的新帝,他抹去淋漓血痕,吃力扯了扯嘴角:“……这也是陛下算好的?”新帝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俯身将他搀起,温声道:“舍弟的香火功德,想必国师已取回来了。”南流景错愕抬眼,盯着眼前这神色恭谨的人间帝王,寒意透骨而出。……不是因为新帝说错了话。恰恰是因为这话说对了。方才洛泽怒急攻心,对他动手时,他确实趁着稍纵即逝的机会,做了这件事。与洛泽对话时,南流景的确暗中设法……取回了本该是燕玉尘的功德香火。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只是为了燕玉尘,也是为了洛泽。倘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洛泽做的事,天道也难容,就不止是成不了仙、回不了天上那么简单。只要有机会,南流景一定会这么做——新帝清楚这一点,于是给他机会,让他与洛泽见面,耐心在一旁等。这样的耐心,像是冰冷的绳索,缓缓套上他的脖子。……这三年来,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新帝原来有这样的手段,原来做着这样一番谋划。偏偏这绳索他挣不脱。南流景没在新帝身旁看见残魂。在这一瞬溢出的恐惧,比他以为的更甚,南流景用力攥住新帝手腕,厉声问:“他人呢?你把他看到哪去了?!你可知洛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