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除殉葬之事你已经知道了?”于谦笑问女儿。
不必他回家告知,女婿朱骥既然是锦衣卫佥事,今日就在朝上领班戍卫。是亲眼见到张御史被拖走的,回来肯定已经告诉璚英了。
果然,璚英也带笑点头。
“当真是件好事!”
昨夜她也在家来着,见父亲回家后还不停翻阅旧籍,尤其是太祖相关的记载,自然问起缘故。
听闻陛下有意要废除嫔妃殉葬事,又忧言官以祖制聒噪阻拦,璚英当即惊喜欢欣,责无旁贷帮着父亲找起书册来。
“只可惜……”
她已经听朱骥细说过了今日朝上经过,知道皇帝是雷霆之威压成了这件事,父亲并没有来得及进言。
璚英并不是为了父亲不得在皇上跟前露脸可惜,是为了父亲没有回禀于陛下的内容而可惜。
她深深担忧,陛下虽下了圣旨,但只怕未必能推行顺利。
就像这世间哪怕有律法严惩偷盗,但从古至今,窃贼永无断绝一般。
有利可图的事情,总会有人去做——
是的,殉葬事对某些人来说是很有利益的:本朝妃嫔多选自民间,原本家中男丁多为白衣无官,但当家中女儿在宫中出息得宠得封高位后,家里父亲(若无就是兄长)也会得到一个锦衣卫百户、或是散骑的闲官,领一份俸禄。
而若是妃嫔殉葬了,那,反而会更好——家中会由百户升为千户,且能够世袭给子孙,是为“朝天女户”。
而诸王府,勋贵之家女子殉葬,再或者是平民女子从夫而死,虽然不会有世袭官职这种好处,但……朝廷会旌表烈妇。
正所谓‘妻殉夫者予旌表’:受到旌表的人家,可不只是朝廷颁发的荣誉称号,是有实在利益的。
朝廷会官方拨给被旌表烈妇丧葬银子,从旧例来看,从三两到三十两不等。不但如次,家中若有得到旌表的烈妇,许多当地官府会免除这家的徭役!
璚英是个很聪慧的姑娘,因此细想下去肺腑发凉。
做强盗做贼要冒着坐牢的风险,都始终不能禁绝,只因‘利’字动人。
何况是这种,名利双收的事情!
哪怕这需要搭上的,是家中寡居之女子的一条性命。
璚英想:若不能停这种旌表,圣旨之下,哪怕各王府没有再敢明目张胆以逼人殉葬为荣,但‘自愿殉夫’的女子只怕也不会少的。
若要废除殉葬,最好连旌表殉夫之女的规制一起废除掉!
但作为臣子自然不能空口白牙,随意提出这种‘违背祖制’的建议,唯一的可能是,以祖制打败祖制!
故而昨夜,她与父亲找了很久的旧卷——
于谦遍历外官,于律法极为熟悉。
他记得有一条旌表制度是这样的:大明很重视孝道,也会旌表各种孝子。但有一种孝子是不旌表的:就是盲目效仿《二十四孝》,搞什么割肉给父母吃结果把自己割死了,以及卧冰求鲤把自己冻死了这种行为——为防止人人效仿,是不许旌表的。
律法烂熟于心,于谦要找的,是从前几朝的旧例。
好在他向来有整理公文收集各律例的习惯,最终找到了:洪武和宣德年间,都有女子因父母重病不愈,竟然剖腹割肝取汁液想要给父母治病。
当地官员以‘孝道典范’报了上来,但皆被以‘孝若至伤身,罪尤大!’为由驳回不予旌表。
既然这种自残,自伤以孝父母都是不予旌表的,那自死殉夫又有何异?生死至重,人命岂不是更珍贵吗?
当请陛下下旨,效仿祖宗德政,停此旌表!
璚英很遗憾,父亲没有来得及跟陛下提出这一条。
她抬眼看了看父亲,欲言又止。
说实在的,她真的想让父亲去面圣回禀此言,趁着废除殉葬的圣旨刚下,一并蛇打七寸废止此旌表制。
可……父亲已经够难了。
不止兵部的公务繁多压身,父亲本身可是曾经被人攻讦诬陷至牢狱中,甚至差点被杀掉。如何能让父亲再将这样牵涉礼制的事背负在身上?
“璚英。”
她抬头,见父亲清癯的面庞上,笑意如端午暖阳:“今日朝会上我虽未及说,但朝会后,陛下曾让郕王殿下寻我问及此事,我已然尽数回明。”
璚英讶然,眸如星辰般盯着父亲:“那陛下……”
见女儿紧张的甚至在屏气,于谦也不忍让她悬心,很快道:“陛下已然责令有司即刻去办!”
璚英的双眼由星星变成了今夜天边的弯月牙儿。
同样的夜色中,姜离正在吃宵夜。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白日于谦来回明旌表制度后,姜离只有一个感想:于尚书果然是宝藏!
原本她正像拎着刀,围着尸体,思考从哪儿开始碎的人,于尚书这就如及时雨一般,送来了人体解剖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