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段还勉强可以听,后面越听越奇怪,薛玉霄赶紧叫住:“不是,你这不是造谣吗?从哪儿听来的?”
裴饮雪说:“我梦到的。”
薛玉霄:“……你还梦到什么了?”
“梦到……你跟七公子脾性相仿,日久生情,你决定娶他做正君……”他的声音渐渐轻微,“然后就再也不理我了。”
他把头埋进被子里,声音变得很闷:“我还梦到你被王珩倒追,王丞相上门重新议亲,你们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你有了他,就让我搬出去,让我离你远一点。”
薛玉霄手足无措,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安慰。
“还梦到过你受伤。”他的声音跟檐外风雨交织在一起,“……梦到你的衣服上染着血,插着羽箭,我在后面追你,喊你的名字,可是你一直都不停下来,然后你钻进一片蒹葭丛中,就此消失。”
他停下声音,不再说了。
薛玉霄的心变得无比静寂,她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想象铺天盖地翻滚如海的蒹葭,随着秋风起伏摇晃。世事翻滚如浪涛,一个人很容易迷失进去,被卷入乱世的水底。
她伸手戳了戳裴饮雪的肩膀,产生了一点方才逗弄他的愧疚:“我们……明天换个被子吧。既然你怕冷,那就,就不要分开睡了。”
裴饮雪不说话,只是慢慢地转回来。他沉沉的呼吸,呼吸声里几乎带着一点沙哑和抽泣过的余音。薛玉霄抬手触摸到他的眼角,感觉那里湿润润的,像是被水浸透过一样。
“……裴郎。”她低声唤了一句。
裴饮雪点了点头,像一只想贴贴又过分矜持的猫一样,保持着最后一点傲娇的体面,一声不吭地窝在她身边。
……
薛玉霄倒是飞驰回家,洗漱更衣,立刻睡进了温暖的被窝里,但这边以常速行军的诸位军府娘子们,却赶上了今年最后这场肝肠寸断的秋雨。
雨幕如帘。
李芙蓉的伤臂被包扎着,疤痕未愈。但她精神很好,还有功夫跟人拌嘴:“你看你的好姐妹,听见玉人吹笛,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虽然马上就入京了,但众人还是在京郊田庄上暂避歇脚。很多军士都受了伤,冒雨行军可能会引起外伤感染,反正已经得胜,将军体恤下情,十分宽容。
李清愁百无聊赖地在她身边揪草根儿,罕见地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啧,还出生入死的交情呢,让小郎君勾跑了。女人果然就没有不好色的。”
李芙蓉瞥了她一眼:“你这人怎么狠起来把自己都骂进去?”
李清愁叹了口气,略显忧愁地自言自语道:“那我的小意怎么不来接我呢?袁氏看得这么紧么……”
李芙蓉:“……骂得好。”说着起身走开,一脸耻与之为伍的表情。
晚来天欲雪(1)
当夜,两位将军入宫,向皇帝回禀战报。
宁州平定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京兆,阖京的有志之士无不称赞,战事的细节率先传入王丞相手中。
王秀接到凤阁夤夜递来的战报,在灯下看了半晌,视线不由得望向园外——绵密秋雨声里,一缕隐约琴声似有还无。
王珩还没有睡。
一旁侍从道:“丞相,明日以战功赏赐,面见诸位有功之臣,薛三娘子谋略周密,计策非凡,当为首功。”
王秀沉默片刻,道:“恨其为芝兰玉树,不生于吾家庭阶之上。”
“大人,谁知道她会变成如今这样呢?”侍从劝慰说,“昔日凶厉恶名也不是凭空捏造,只能说是世事难测。只是……今日几位族老又派人来问,说丞相膝下无女,待珩公子出嫁,这家中的产业……”
王秀瞥了她一眼,侍从立即住口,低头将族老的信件奉上。
王氏起源于琅琊,郡望极盛,在家族故地有店铺、良田、荫户,上下几百人口,为一等士族。家族积累甚巨,足够其他的王氏族人富庶阔绰地生活。
王秀身为百官之首,加一品司徒职衔,裁决民政、执掌朝纲,自然在京兆也有一大笔资产。只是她素来低调,从不显露。没想到远在琅琊的族老,居然千里迢迢来京探望,还督促起她的传家之事了。
“无非是怕我将财产全给了儿媳。”她没有拆信一看,而是随手将信纸放在灯火上,看着火苗舔舐上纸张,燃起一簇热烈的灯焰,“我膝下未嫁的只有珩儿,他若成亲,我必陪送田地店铺,再厚重的陪送也不过是一副嫁妆罢了。老家的人就这么急不可待地想让我从旁支里挑选养女,以继财产,真是……令人作呕。”
她鲜少用这么直白的字眼。
侍从知道王丞相其实是很欣赏薛三娘的,暗地里称赞的次数也不少,只是两家婚约已退,不可转圜,真是无奈之举。
“大人,”她小心道,“咱们园子这么厚的一份礼,财帛动人心,就算是改口再续世交,将公子许给都尉为正君,也未尝不可啊。”
王秀冷冰冰地看她一眼:“金银财帛?拿这个动薛泽姝的心?你在与我讲笑话么。”
侍从面色顿变,低首不语。
“薛氏难道缺钱到将独女的婚姻拿来交易?你们这位司空大人脑子里只想着怎么给女儿出气,恨不得让我舍下老脸上门恳求,才算遂了她的心意。”
王秀看得透彻。她倒不是真抛不下面子,只是一个世家大族之主,很难做出这样“出尔反尔”的决定。薛玉霄虽好,可传闻中她对那位裴家侧君极好,以珩儿的才情,最好是能得一知己女郎琴瑟和鸣,王秀不愿意让他将心思花在后宅争斗上。
此事就此搁置,王秀烧了信件,派人将王氏族老劝返,护送回琅琊。
次日清晨,秋雨初停,为犒赏军府,特开大朝会。
薛玉霄着都尉锦衣,朝服上用精细至极的金线绣出一头灿金花豹,作为武官标识,立在将军身后。
她所在的距离离皇位不远不近,皇帝戴着冕旒遮盖面容,但两人的视线却出乎意料、甚至有些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薛玉霄只望了她一眼,便收敛视线,以防看起来太过不敬。
谢馥倒是毫无遮掩意。她的目光穿过冕旒,越过萧将军身侧,在薛玉霄周身盘桓许久。她神色淡淡,支着下颔静听奏报——这些奏报其实她已经听过了,今日只是走个流程。
“若论英勇无匹,浴血而战,自然是两位李家女郎并列为首。但纵观大局,运筹帷幄,身具将帅之才,薛都尉当仁不让。”
萧妙不吝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