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2)
从大菩提寺返回园中的路上,薛玉霄将半月后千秋节宫宴的事告诉裴饮雪。
但凡这种郑重宴会,士族女郎都要携正君同往,这才是礼节所至。但薛玉霄并没有正君,于情于理,裴饮雪都应该代为出席。
他虽然接手园中事务,开始参与贵族宴会,但薛玉霄知道他本性孤冷离群,不愿意太热闹,便道:“你要是不想去,我便说你病了,在家修养,不必为难自己前往。”
裴饮雪看着她,只说:“无妨。”
马车辘辘,两人凑得不算太近。裴饮雪垂眸看了一眼相邻的衣袖,似有若无地默默挪过去,将自己的袖摆覆盖在她银灰色的莲花纹路上,看起来随意地问:“四殿下跟你说什么?”
薛玉霄正思考此事,答:“说了一些长兄的近况,还有要我务必去参加宫宴。哦……还给我这个。”
她伸手把绣囊取出来。
裴饮雪抬手接过,端详片刻,他道:“这……绣的是什么?”
“蜘蛛。”薛玉霄说完后忽然抬首,“不是吗?”
裴饮雪道:“……又像鸡又像凤凰的。这是四殿下给你绣的?他放荡不羁,终日饮酒作诗,不屑于针织刺绣,没想到……”
“还挺有禅意。”薛玉霄接过话去。
裴饮雪一怔,用那种一言难尽地目光看着她。
“绣图什么都像一些,也什么都不像,见到的人会自己将它想象成该有的样子。所谓万物之形状皆由心定。”她道,“没白白在大菩提寺修行。”
裴饮雪一时沉默,在心中道,真是“颇有禅意”的绣工初学者限定,大菩提寺开过光的奇异图案,谢不疑听见恐怕要觉得这是在讽刺他了。
他从绣囊里拿出佛珠,在手中盘转几圈,又仔细放回她手中。裴饮雪虽然不喜欢四殿下,但他也不至于作践另一个儿郎的心意,便交还给薛玉霄,道:“他对你倒是用心。”
“佛珠是长兄给我挑的。”薛玉霄说,“不过这个颜色……”
珠串通透如琉璃,以朱色为底,上面覆盖着碎散金砂,看起来十足地艳丽逼人。
这颜色其实很衬薛玉霄,不过看起来却不像是凤君的风格。
裴饮雪不欲点明,却也不想看到谢不疑的东西戴在她腕上,刚要开口,马车忽然停了停。
帘外侍从禀报:“主人,迎面遇到别家车马了。”
此刻正驶入一条略微狭窄的小路,薛氏大族,她的马车也清贵奢侈,路窄仅容一架通过,必须要停靠向路边,才能容对方过去。
薛玉霄没有问是谁,只道:“停车让路。”
她本就不是会计较谁先谁后的性格。然而侍从将马匹领向路畔,让出通途,对面反而没有走,而是有一个少年快步走来,问:“可是凯旋侯当面?”
薛玉霄还有些不适应这个敬称,反应一瞬,隔帘应道:“是。你家是?”
少年低头深深一礼,道:“我们公子前往敬香,路遇侯主,真是缘分天定。”
缘分天定?裴饮雪顿觉不妙。
果然,对面的车帘被侍从撩开,一袭水绿衣衫、披白绒披风的王珩从车上下来。宽阔厚重的衣衫压在他身上,竟然有一些弱不胜衣之感。
北风带起王珩身上的衣袂飘荡,风姿特秀,萧肃如松。他踱步到薛氏马车前,隔帘一礼,微微抬首,苍白的面容上薄唇盈润,衬得其上红痣别具情致。
“还未恭贺玉霄姐姐得授侯爵之位,如凤鸾翱翔九天,日后必可青云直上。”
跟谢不疑独处,裴饮雪倒开阔放心,以大局为重。然而王珩仅是隔帘行礼问候,他便下意识地攥住薛玉霄的手,虽不言语,但对妻主的占有意昭然若揭。
薛玉霄道:“多谢你这么记挂,不必亲自下车的。”
于情于理,对方下车恭贺,薛玉霄也不该坐在车里以上位者的姿态应答。她于是起身,本想叮嘱裴饮雪等候即可,然而裴郎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幽怨——仿佛她马上就要行梦中抛夫弃女之事。薛玉霄被这视线定住,任由裴郎拉着她的手撩开车帘。
王珩见她露面,心中已觉满足,唇边也带上几分真挚笑意。他的眸光在薛玉霄身上停了停,似乎欲言又止,但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劳烦你下车相见了,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便罢了的。”
不等她回话,王珩反而转向裴饮雪面前:“郎君日安。玉霄姐姐多日征战辛苦,你为她操劳照料,实属不易,我那里准备了一些补益阳气、调和身体的补品送给你。”
裴饮雪神情淡淡:“多谢王公子美意,此乃分内之事。”
却不是王珩分内之事。
他闻言稍稍沉默,随后十分真切诚意地道:“薛氏门楣高贵,家族显赫,只玉霄姐姐一个嫡女,人丁实在不旺。如今只听说裴郎君日夜相伴,既然如此,还望郎君能早日开枝散叶,绵延后嗣。”
他居然是很正常、很恳切地这么说的。
王珩虽然大胆反抗安排,追求自由婚姻。但他的思想跟现代教育还差着一大截。
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再世卫玠”来说,他生来便只以正君身份自居,从未想过伏低做小。如果说谢不疑愿意为侧室,王珩却宁死都没有这样的念头。在他眼中,薛玉霄是他属意的妻主,妻主有侧君、通房,是贵族娘子情理中事,而他也是真心实意为她担忧后嗣,怕薛氏会伤于后代不旺、走了他母亲的后路。
裴饮雪攥住薛玉霄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下,好像在说“都怪你”。
“后嗣之事乃天定。从前妻主眠花宿柳、风流放浪,如今收心改正,以国事为要。”裴饮雪顿了顿,“这很好。”
王珩颔首。他其实对薛玉霄的仕途也十分关注,不然也不会抑制心情,到今日才“偶遇”相见。他怕自己表现得太过亲昵,会让皇帝忌惮薛、王两家的力量。
至于联姻,更是一线缥缈之事。这固然令人神伤,但都没有薛玉霄的前程更重要。
“是……以国事为要,这很好。”王珩喃喃低语,视线不由得跟薛玉霄对视,她的眼眸依然清澄纯净,一如那日扮女装在珠玉楼以琵琶相见,这份丝毫无改的“知音之情”,既让王珩心中颤动珍惜,却又令他伤怀痛楚不已。
薛玉霄还没从这眼神里品出什么,他就已经撑不住表面端庄,撤开视线,敛眉轻咳,轻声道:“我先走了。请郎君照顾好……”
他本没有资格关心薛玉霄的,何况是让裴饮雪代他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