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晗感觉一股令人目眩的窒息,但随后而来的,是一股极度的愤怒和恐慌。她转身从亲卫手中抽出箭矢,瞄准那面飘摇的凤凰纛旓,企图将大旗射落——
就在弓弦拉满之时,遥遥地,以她极好的目力,见到一个身影从大旗的营帐下走出。她穿着一身白袍、佩银甲,十分从容地走上前来翻身上马,坐上一匹乌黑神骏的马背。
白袍……
薛玉霄!
拓跋晗猛然惊醒,这才发觉这个射程是不可能射到她的。她扭头看向身后之人,视线梭巡之中,看到了昔日在拓跋婴麾下效力的独孤无为。
夏国的神射手,独孤无为。
她因为不被拓跋婴信任,几经辗转,最终到了拓跋晗麾下。
拓跋晗立即将弓箭交给她,指着薛玉霄道:“给我射……罢了,如此之远,恐怕不能射伤她。只要你能射下大旗,将这面凤凰旗射下来,鼓舞士气,就算是将军你的头功!”
独孤无为接过弓,在手中掂了掂。她本来就不想射死薛玉霄,毕竟她当初放了自己一命,听四殿下改变要求,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当即弯弓搭箭,一箭疾驰而去。
这箭矢如同流星,光华耀目。在旗下的薛玉霄瞬息寒毛倒立,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正遇羽箭,她蓦然拔剑向高处一挥,只听“叮当”一声,一支箭矢啪得被剑刃打落。
双方隔得太远了,此箭矢超出射程太多,最多只能射断悬挂凤凰纛旓的绳索,却伤不了身披甲胄的薛玉霄分毫,也很容易被剑身挡下来。
薛玉霄看着这支羽箭沉思片刻,周围的皇帝亲卫已经严阵以待,根本不相信这飞箭是从对面射出来的,生怕是自家阵营中混入了敌军。
她下马拾起箭矢,想到那时刺入肩膀的骤然疼痛,忽然笑了几声,低语道:“原来是你。”
“主人。”韦青燕道,“我们将大旗向后挪一挪吧,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射到这里,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让末将想起……”
“你想得没错。”薛玉霄道,“传我的谕旨,让御营中军所有人马齐声高呼一句话。”
韦青燕靠过去,凑近聆听。
这一箭没有射下大旗,但众人却看见薛玉霄阻挡的动作,因此,拓跋晗也没有太多苛责。就在她要吩咐其他将军迎敌时,对面的齐军骤然齐声山呼一句话。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独孤将军,别来无恙乎——”
这声音如同山崩、如同海啸,似浪潮一般汹涌狂袭而来。独孤无为呆立当场,不知不觉中手指一松,大弓从掌心脱落,坠入泥土当中。
她再次记起薛玉霄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睥睨笑视的那一眼。
“外臣……身虽无恙……”她不由喃喃道,“心中却已,疮痍满目啊……”
但这样的一声问候,却也彻底断绝了独孤无为再度出手的机会。她感觉到不断汇集而来的目光,想到被她放走后这一年来的兢兢业业、备受怀疑,顶天立地的鲜卑射术之冠,终于不由自主地肝肠寸断,百感交加,泪如雨下。
矢交坠兮士争先(2)
两军在忻州相遇,拓跋晗仓促迎战,难以与御驾亲征的中军对敌,败走青州,狼狈逃窜。
也正是在青州东郡,她截取到了来自于三姐的一封信——她三姐如今虎踞王庭,享有锡林、朔州、幽州等多地,几乎已经坐稳王位。
拓跋婴的信件是发给齐军的。
拓跋晗将信件拆下,见到其中对东齐的示弱修好之言。她刚刚被齐军打退,心中火气未褪,见她信上居然写着要以归还燕京为筹码,联合东齐主将一起扫清其余不跟随她的部众。这些部众当中,自然也包括拓跋晗自己。
四皇女即便明知道这是计谋,也还为这说辞感到愤恨交加,她将信件拍在案上,冷静了半晌,扭头与众人道:“传我命令,不许将她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回王庭!派出人马散布消息,就说东齐主将乃是当初攻下高平的李将军,这封信不用阻拦,就让她发到薛玉霄手中!”
“殿下。”旁侧人道,“殿下怎么能如此做,明知道三殿下对咱们视如仇寇,要联合东齐消灭我等,怎么能坐视不管,任由她这样呢?”
拓跋晗虽然没有什么才智,但对她三姐很了解:“我知道三姐。她嘴上说着是要联合齐军杀我,可一旦如此,必然会遭到北方三十二部的众怒。这是联合外敌来解决大夏的内政,三姐还不会蠢笨到要将自己架在火上炙烤……这封信里大约有诈。”
幕僚赞同道:“殿下说得正是。三殿下不知道齐军主将是谁,先发此信,正是她的疏忽。如果是一般的齐军大将,或许就会误入陷阱,但挂帅之人是当今齐帝,她心细如发,一定能发觉其中的陷阱。如今隐瞒她挂帅的消息,让三殿下误以为是李将军会面,自然觉得对方中计,这样促使二虎相争,互相坑害,我们才能趁机喘一口气啊。”
言之有理,众人纷纷点头。
拓跋晗决策之后,转向东郡地方部队借人马,还未动身,忽而问:“独孤将军现下如何了?”
自从在那日阵前,薛玉霄命齐军高呼问候之声,独孤无为的大名响彻四野,她在鲜卑军营中的情况就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因为此人是从三殿下帐下转入她这里,即便她射术出众,拓跋晗也不敢将她视为亲信,只能行仁义之道,却不能真正信任重用她。
众人面面相觑,左右为难,还是先前率先开口的那位幕僚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独孤将军……郁郁不乐数日,连弓都没有再摸过了。”
拓跋晗叹息道:“她与齐帝的那段往事,看来天下皆闻了。但此人很是忠直,当初既然没有背叛三姐,我觉得她不会通敌的。”
“独孤将军虽然不会通敌,但世人都知道齐帝对她求贤若渴、高看一眼,哪会有不暗中揣测的呢?”幕僚说,“近来逃亡东郡,人心甚不安定,到处议论纷纷……臣提议,不如……”
她说到这里,将手抬起来,做了一个动手的姿势。
拓跋晗立即摆手道:“不成不成,她因为在三姐那里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我也早知道她伤了薛玉霄、却被薛玉霄放过的往事,这时候要是我再杀她,有失我为人的底线,我不能这么做,你也不要再说了。”
她回绝此事,跟几位亲卫点兵点将,前往东郡借马和粮草去了。
四殿下走后,幕僚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扭过头,忽然跟拓跋晗帐下的一位将军道:“殿下太在意名声,这样是不行的,她其实也对独孤无为的过往耿耿于怀……我们追随四殿下,就要为大势着想,绝不能将这样一个动摇军心的人放在营中。”
那位将军肩膀缠着绷带,才负了伤,但身形高挑,皮肤晒得黝黑,正是从阵前负伤逃回来的尉迟将军,单名一个婷字。
“请姬傅教我。”尉迟婷很敬重她。
姬傅乃是汉代所置官名,是辅助引导皇帝的一种言官,近些年来成为了对谋士、老师的尊称……这也是从东齐文化中融合学习过去的。
幕僚心知尉迟将军性格鲁直,与她悄悄道:“我们趁夜……动手……”
尉迟婷面露犹豫,慢慢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