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浊气来,喊来宫侍让人寻了个精研过南疆蛊术的太医来再去给伏悯看一看,之后想了想,又忍不住铺开纸,打算给子桑瑶修书一封。
在将要落笔的时候,顾峤还是一顿。
商琅同他心有灵犀一般,也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那一点温凉简直直接落在了顾峤心尖上,他给商琅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听见人道:“子桑公主虽然与傅小侯爷结为连理,但到底是南疆的长公主,陛下务必谨慎行事。”
“先生与朕想到一处去了。”顾峤边听他说,眉眼边舒展开,一点点染上笑意,然后就着这个姿势,腕上轻轻一发力,将狼毫掷在了一旁。
“等那太医去看过之后吧。”顾峤贪恋商琅指尖的温度,丢了笔之后也没动,不过是左手换了下姿势,支着头来瞧他。
让他没想到的是,商琅竟然也没有先放开他。
两人方才隔着的距离还算正常,在顾峤看起来算得上远,因而丞相大人这般扣住他的手的时候,自身的姿势便显得有些狼狈。
顾峤不动声色地朝他那边挪了一挪,尽量让人坐得舒服些,然后望向商琅轻颤着的眼睫,忽然问:“先生也是南疆人,也会用蛊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丞相大人的身子似乎极轻微地僵了一下。
随后就是个直接而果断的回答:“不会。”
应当是觉着自己这般的语气过于强硬了,商琅接下来又柔声同他解释了一番:“只是臣父亲为南疆之人,臣幼时大多时候都待在江南,对南疆的了解算不得多。”
“知晓蛊毒此事,也不过是因为幼年对此颇感兴趣,便多问了家父一些。”
“先生果然好做学问,博学多识。”顾峤弯着眉眼夸他。
说实在的,两人相处这十多年,凡是扯到学问上,商琅鲜少有答不出来的东西。
当然,顾峤觉得,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半吊子能想到的问题都太过浅显,实在难以让丞相大人去细细思索。
“陛下谬赞,”商琅不卑不亢地应下这一句,忽然撤回手,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臣有要紧事欲回相府,还请陛下应允。”
凉意忽然从腕上消失,顾峤翘起来的嘴角慢慢放平,没什么情绪地问:“先生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了急事?”
“是臣一时疏忽,方将想起。”
这理由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眼前这个人,是商琅。
是向来都运筹帷幄的商相。
游历江南
顾峤却没有深入, 而是问:“先生可还会回宫?”
商琅在这件事上倒是不假思索:“只要陛下应允,臣便入宫伴驾。”
每次都是这样的回答。
“先生怎么也不换个说辞?”顾峤眉眼弯弯,问出来的话却出乎人的意料。
商琅只稍稍一怔, 桃花眸便被温和的笑意填满了,他轻轻地问:“那陛下想要臣如何回答?”
问题又抛回到顾峤这边来, 少年帝王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 发出一声脆响,只笑着摇了摇头,又毫不客气地把问题给抛了回去:“商相, 朕问的是你。”
对方长睫微颤,眸子稍稍一敛, 罕见地没有过多遮掩,只是声音轻了不少,像是呢喃:“臣得陛下优宠,诚惶诚恐,不敢妄言。”
顾峤眉头一蹙, 刚想发作,就听见人的后一句:“只是无论宫内宫外,臣更想与陛下同在一处。”
这一句话真是在顾峤心头极重地敲了一下, 呼吸也紧跟着急促, 心里那些混乱的心思差一点就要吐露出来, 他最后偏过头去,不敢看人。
他不敢去妄自猜测商琅的意思。
他心悦商琅,自己本身就心怀不轨, 很容易便会将丞相大人一些表忠心的话语错勘成喜欢。
于是一次次地压制自己, 一次次只敢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肆意放纵。梦中种种, 顾峤清醒过后, 连想都不敢想。偶尔听见商琅说出这样的话,明知痴心妄想,他还是从中察觉出一股泛着苦的甜来。
“朕竟不知,丞相也有如此花言巧语的时候。”顾峤呼吸放缓之后,才道。
哪里不知。他明明是最清楚的。
丞相大人在外多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到了顾峤面前,其实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
顾峤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七皇子的时候,总能被商琅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然后真就听话地依着他心意做,等好容易回过神来勃然大怒赶过去质问人,一看到那一张比翰林院那一杆杆青竹还能称得上雅正清隽的脸,多大的火气也都被压到了最小,最后那点火苗也会被探花郎的几句温言软语给熄个干净。
从那个时候,顾峤就受不了商琅在他面前服软。
商琅对此心知肚明,面对帝王这样不痛不痒的质问,他也只是乖顺地应下声来:“有悖圣人之道,是臣之罪。”
一本正经地无意撩拨,又一本正经地玩笑略过。
顾峤想,哪怕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君臣,这张脸加上这张嘴,他照样能被丞相大人给吃得死死的。
世家那群人不就是如此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回过神来——如果商琅不忠于他,与他逢场作戏,他说不定也跟世家那群家主是同样的反应,然后被人给骗得彻彻底底。
这般看来,倒也不能骂那群老狐狸忽然变蠢,实在是商相美色太过误人。
“陛下,”商琅瞧见他开始出神,便唤了一声,委婉催促,“臣府中之事……?”
“先生早去早回。”顾峤回过神来,摆了摆手,再看向他的时候,眼底多了些异样的色彩,却并未说话,安静坐着目视商琅退出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