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鸣玉不太记得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也许是替植物浇水、按錶计时、纪录实验数据,也可能是和思妍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再一起关上实验室的门,走出无光的校园——他只知道,自己在听见那句话以后,好像一直都是笑着的。殷思妍也是。「我记得老师说过,我们假日也可以过来。」在公车站等车时,殷思妍一边把玩实验室的钥匙,一边说道。「哦,好像是。」傅鸣玉点点头,「应该只要和警卫说一声就可以了。」「我明天会过来。你呢?」傅鸣玉一顿,笑意淡了些。「嗯……不一定,看来不来得及。」他欲言又止的态度,令她有些疑惑。驀然,她想起什么,猜测道:「你和佳容,是明天见面吗?」「你怎么知道?」他难掩讶异。「她上次告诉我的。」终于不是偷听来的了。「这样啊……」傅鸣玉摸着后颈。他明明不打算告诉她的……殷思妍微微一愣。总觉得他似乎不太想让她知道这件事。这一瞬,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感受。「你已经想好答覆了?」有车辆呼啸而过,她不自觉踮起脚尖,想将声音传得远一些。傅鸣玉察觉了,也朝她弯下身。「嗯。」殷思妍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端倪。他怎么突然就想好了?什么时候想好的?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思妍。」她吓了一跳,猛然回神。「你的车来了。」傅鸣玉指向路口。「噢……」见她还在发呆,他长臂一伸,向公车招手。车子缓缓驶近,在两人面前停下。「上去吧,回家小心。」殷思妍刷卡后,忍不住回头看他。傅鸣玉目光温柔,周遭喧哗骤然被隔绝开来,只剩他温润的嗓音——「回去能和你通电话吗?」她怔愣,还来不及回覆,车门便已关上。直到傅鸣玉頎长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殷思妍才拣了第一排的位置坐下。她习惯性地拿出参考书,却满脑子都是傅鸣玉的声音。他明天就要去见李佳容了,竟然还有心思打电话给她。不紧张吗?不用做什么准备吗?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想的?他会怎么说?是真的想好了,还是要请对方多给一点考虑时间?他们,会交往吗?才刚消弭彼此的距离,倘若他和李佳容关係改变,他和她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殷思妍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如此在意。回到家后,殷思妍洗完澡后便坐到书桌前。但她完全读不下书,每隔三十秒就忍不住拿起手机。这傢伙……不是说要打给她吗?打去哪里了?仔细一想,自己好像根本没同意。按傅鸣玉的个性,大概是不敢贸然打过来。等等,难不成要她主动打过去吗?殷思妍纠结地盯着萤幕,房内一片静悄悄的。忽然,手机震动了起来,萤幕上写着大大的「傅鸣玉」三个字。她吓了一跳,停顿几秒,勉强稳住心神后,才如临大敌似的接起电话。「嗨。」听见熟悉的声音,内心的波涛一瞬平静下来。「嗯,你……找我做什么?」「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天,我会打扰到你吗?」和左耳听到的声音不一样。左耳听见的世界,总是嘈杂不休,掺杂背景的琐碎声响——此刻,他的声音却清晰入耳,自耳朵传递到胸口,融合在微乱的心跳里。殷思妍不自觉垂眸微笑。「……是不会。但是,刚才还聊不够吗?」
「嗯,不够。」傅鸣玉轻笑起来,「你说,我也是你的树洞,却没怎么说自己的事。我在想,是不是用电话会比较自在一点?」殷思妍一愣,原来让他误会了。「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从未向谁诉说自己的事,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该怎么说。而且她还是很怀疑,傅鸣玉真的有兴趣知道她的事吗?他肯定会觉得很无聊。「那让我先问,可以吗?如果你不想答,可以转移话题。」「呃,可以啊。」他好像是真的很好奇。「我妈上次说,你们在我出生以前就认识了……难道,你年纪其实很大了?」殷思妍听见他后面的问题,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不对吗?」他也笑了,「我还以为我的推论很合理。」「一点也不合理。」不知不觉,殷思妍说话也随兴了些。她简单向他说明,杨教授那句话是指曾到医院探望刚出生的她。「原来是这样……」知道母亲和殷思妍先前并不认识,这让他莫名松了口气。「所以,你父亲是我妈的……同事?」「嗯,应该是。他们硕班好像是同学,接着我父亲出国攻博,回来后便加入研究团队……你母亲好像也在里面工作。呃,应该是这样。」老实说,这部分她也不是很确定。她对父亲求学时代的事所知甚少,只知道他被誉为天才。杨教授的经歷她就更不熟了,仅有以前曾在网路上查到的介绍。「那你母亲认识我妈囉?」「……我不太清楚,应该认识,但不熟。」殷思妍忽然发现,自己对父母的了解有极大空缺。除了父亲的头衔与功绩,母亲从来不曾多提其他事,而自己……好像也从来不曾主动追问。原来这十几年来,她对自己父母的过去根本就不感兴趣。「我妈和你爸共事过……仔细一想,总觉得很神奇。」傅鸣玉感到既惊喜又遗憾。惊喜的是原来他和思妍关係这么近,遗憾的是明明关係这么近,却没能提早成为朋友。「嗯,不过我父亲曾经跳级,大学也提早毕业,所以年纪应该比杨教授小。」「这么厉害!」傅鸣玉在电话那头惊呼,「难怪你这么会读书,是遗传到父亲的天赋吧?」闻言,殷思妍微微一怔。天赋?这是在说她吗?『你父亲是天才!天才!你知道吗?你父亲殷嘉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是他的女儿,你为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母亲寒冽的眼神突然浮现,静静逼视着她。「思妍,还在吗?」殷思妍抿抿乾涩的脣,「……我还在。」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的智慧与父亲沾边。虽然她知道傅鸣玉只是随口一说,他完全不知道殷嘉平是何等人物,但是……殷思妍驀然一阵鼻酸。「那,他现在呢?」「什么?」「现在,你父亲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什么新发现?如果是这么厉害的人,应该能研究出造福人类的——」「我爸已经死了。」她平静地说。电话那头忽然静默。「明明死了,但好像又没死。他一直在同个地方。」「……守护着你吗?」犹豫着,他哑声问。「不——」殷思妍抬起手,腕间玉鐲在月光里隐然闪烁。「他一直在同个地方,束缚着我。」傅鸣玉沉默良久,久到殷思妍终于意识到自己把话题聊死了,不由得感到歉疚。「抱歉,我……」「思妍。」「嗯?」只听他嗓音里带着笑意,轻轻拂过耳畔——「辛苦啦。」殷思妍双眸微瞠。有什么被一戳即破,眼前驀然蒸起一片氤氳。仅仅只是三个字,却让她在掛断电话后,默默流下眼泪。原来自己很辛苦吗?原来,自己这一路走来,很辛苦啊……这一瞬,她终于能正视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