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要回溯到出发的当天。诸多反抗军干部正集合在外头,替康纳的五人小组送行。相较于以往,基地内显然较为冷清,东侧走道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墙上和头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管线仍发出些微的嘶嘶声。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道,也不会去管里头埋的到底是水管还是电缆线,毕竟每天都得经过无数次,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人影不知打哪冒了出来,一溜烟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然后又从那一头跑到另一端。随着他动作的敏捷和轻巧,位于走道深处的康纳房间也愈来愈近。「噢!看看谁来啦?」响亮的声音打断了那人的行动,他连忙回头一看,只见走廊转角处的阴影中有另一个人影。那是亚歷山大史东,这傢伙此刻正靠在墙上抱着双臂,脸上掛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在做什么?史东少尉?」「这是我想问的,你在干什么呢?瑞斯大兵?」他狡猾的脸上依旧堆满了笑意。「你现在看起来真像隻贼头贼脑的老鼠。」凯尔瑞斯心里有种被直拳击中的感觉,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并没有将这份动摇表现出来。「我没义务告诉你。」他冷冷地回答。「我们在队中是同阶,你不是我的长官,没资格命令我。」「哦?或许我不是以长官的身分,而只是以朋友的身分关心你?」史东依旧油嘴滑舌。「我们不是朋友,我还以为这早就是共识了?」「噢!得了吧!」史东用力挥了一下手。「算啦!我也没兴趣知道你有啥企图,只是好心想提醒你。」他慢慢跺着脚步,朝着凯尔走来:「你知道…土沙堡的大家给我取的绰号吗?虽然他们都只会在我背后偷偷讲,但其实我是一清二楚。」「不就是『石头』吗?」「噢,这绰号其实是给我大哥的,我几乎没在用。」「说到这个,你大哥身体无恙?」「好多了,大概明天就可以看见他在基地里趴趴走,这个人就是间不下来。」史东这话显然只是在应付,心思根本没在上头。又踏出两步后,他来到了凯尔面前。「正确答案是『蛇』!」史东歪了歪嘴角。「他们认为我很滑溜,也很聪明,严格来说是太聪明了,聪明过了头。」「你是指…很『狡猾』?」对方没有直接回应,就只是哼了一声,凯尔就当答案是肯定了。「总之呢,」史东微微弯下腰来,在同一水平面上直视凯尔的双眼。「我是蛇,你是老鼠,蛇懂老鼠,蛇吃老鼠。」「…我想我懂你的意思。」凯尔的语气间依旧不见情感,眼眸也无畏地迎击对方。双方就这样无言地以眼神交战了将近十秒鐘,最后史东终于慢条斯理地回復原先的站姿,还故作姿态地扭了一下脖子。「哼,反正我警告过你了。」他转过身,朝着通道另一端走去。「既然我看得出来,那别人也看得出来,你好自为之吧。」随着史东的声音愈来愈远,他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转角,凯尔这才彷彿放下心中的大石般松了口气。真要说,此时整个基地里他最不想碰到的人是巴恩斯,不过对方已经去替康纳送行,根本不可能出现,却没料到会出现第二不想碰上的人。或许是先前的对话结下了樑子,也或许是两人的个性使然,凯尔在史东身上看到了一堆讨人厌的特质,包含有许多是自己极欲遗忘或拋弃的。所以也许并不是两人的性情相差太远,反而是在某些方面极为雷同,才令他们对彼此如此厌恶,彷彿在照镜子般,不断在对方身上看到反面的自己。然而,不管怎样,这并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希望他已经先到了。」凯尔喃喃自语,再次移动身子继续往前走去。反抗军领袖的那扇房门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样的铁板,一样的铆钉,甚至还有些许相同的锈蚀。但或许是长久以来造成的印象,也可能是房间主人留下的独特气场,儘管知道里头现在没人在,凯尔看到这扇门的同时依旧不由得肃然起敬,感受到一股无形的阻挡力量。噢!得了吧!凯尔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反应相当滑稽可笑,尤其是对比他即将要做的事。不管再怎么说,约翰康纳就只是个普通人,儘管他相当有智慧也相当有能力,但毕竟他就只是个凡人,不是圣人或神佛转世。虽然曾有人当他是救世主,但随着这几年来情势的演变,已经愈来愈少听到这种说法,甚至还有反对他的声浪出现。「他只是个凡人,凡人是会犯错的。」凯尔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尝试稳定自己的情绪。毕竟他接下来的行动将会完完全全颠覆长久以来的信念,之所以仍旧坚持这么做,唯一的理念就是建立在一个可能性之上:「康纳错了」老实说,这理由挺薄弱的,就连凯尔自己也很清楚,或许就只是为了要反抗长官的藉口罢了,他真正在乎的还是那不容受损的自尊…「喂!你迟到了!」房门旁有个瘦小的身影,看起来有些不开心。「抱歉,刚刚遇上了点麻烦。」面对在三分鐘前就等在这里的老鼠,凯尔也只能摸着鼻子陪不是。「刚刚被人堵到。」「看得出来,你额头上都是汗。」听到对方这么说,凯尔连忙伸手抹了一下,发现整个手掌都溼透了。「该死…」他对着洩漏了自己情绪的汗珠发起牢骚。「希望那个浑球没注意到…」「哪个浑球?」「蛇!」「什么蛇?」老鼠歪了歪头。「就是史东,当弟弟的那个!」凯尔挥挥手,中断这个话题。「总之,准备好了?看你身上好像什么都没带?」「我只需要带着这个就够了。」老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什么都存在里头了!」凯尔耸耸肩,趁着对方还在继续自夸的当下,他拿出了两根铁丝,将其插入钥匙孔里。撬开门锁的时间比想像要来的长,令他捏了把冷汗,频频抬头观望四周。倒是一旁的天才少年完全看不出有一丝紧张,仍在那边自吹自擂过去的丰功伟业,凯尔没有仔细听,只知道内容似乎是他曾自己写过程式骇进电脑系统。好不容易,门板上传来「喀嚓」的一声,凯尔知道大功告成,轻轻将门推开并谨慎检视房内。里头的陈设依旧和几天前的记忆无二致,一样的单人床,样式相当俭朴,仅供康纳休息和午睡。一样的老旧书桌,堆满了各式文件和书籍,其中许多已经过康纳本人的批阅,上头写满了红字和各种印记。以及最重要的,和往常一样摆在桌边靠墙,有着多年歷史的个人电脑,凯尔今度的真正目标。「原来这就是约翰康纳的房间?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老鼠从他身旁鑽了出来,脸上带着些许的好奇。「就只是个普通的房间而已,没什么好新奇的。」凯尔淡淡地回应,隐藏了自己也曾为此兴奋激动过的事实。「总之,让我们开工吧!愈快愈好!」老鼠点点头,一个箭步来到了那台电脑前,以相当熟练的动作将其开啟,就彷彿在使用自己的东西一样。看到这幕,凯尔心中突然又涌起了股罪恶感,他立刻压制住这蠢蠢欲动的反面情绪,将心思集中在眼前的目标上。「你确定这里头有我们要找的东西?」老鼠问道。「照康纳的习惯,我有八成的把握。」凯尔回答。「他一向很谨慎,而且也对这方面相当擅长,试试最不显眼的资料夹或档案,也别放过隐藏或有设密码的那些。说到这个,密码对你不成问题,对吧?」「安啦!就交给我吧!」老鼠一边熟练地敲打着键盘,一边又自顾自讲起他这几天来学到的新东西:「你知道反抗军的网路系统是怎么防御天网的吗?这个设计相当有趣,就像是一个把自己完全包围的堡垒一样,只能容许内部互通,完全无法从外部入侵。」「不这样的话,一下子就会被天网攻破了吧?」凯尔对这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确实!而且根据我跟在达克瑞主任身边所学,这个结构和审判日前曾经有过的网路属于不同的系统,是完全独立与原创的,所以天网无法藉由昔日骇客的手法攻破。这真的是很了不起的设计,防卫措施可谓铜墙铁壁!」「所以我们和世界各地的反抗军也才能彼此交换情报,靠的就是这层堪称史上最严密的安全性。而且每台电脑也都有各自的防御软体,没办法用病毒之类的渗透。」凯尔随口敷衍了一下,毕竟他只想赶快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也就是前几天由盖博瑞史东带回来给康纳的那个「讯息」。据说原始版是张光碟,但依照军中的规定早已被销毁,所以他们现在要找的是存在康纳电脑里的备份。「你现在是再绕过安全系统吗?因为康纳的电脑绝对不可能没有那类的设置。」「宾果!而且是趁着主任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学的。」老鼠的兴致又来了。「他很讨厌我随便碰电脑,更不准我研究系统程式,但你永远无法阻止一个好学者发挥他的天赋!」「…我想我能理解达克瑞想把你踢出研发部的心情。」「嗯?你刚刚说了什么?」「没事。」凯尔摇摇头。「总之,还要花多少时间?我是指要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是『你』要找的东西。」老鼠纠正他。「我只是同意帮你,记得吗?」「好吧,你说了算!」凯尔耸耸肩,他很清楚,老鼠之所以同意帮他这个忙,其实就只是因为觉得很有趣。毕竟在这个天才少年眼中,富有挑战性的事物才会令人生具有意义,完成后也会让他满足于那份成就感,足足开心上一整个礼拜。「话说,你也没告诉我实际上是要找什么,所以这个问题我原封不动还给你。」老鼠回答凯尔。「范围太大了,只能从日期和存取记录去查,天晓得哪个才是你要找的。」「但我相信你能胜任。」「噢!对,我绝对能找到!」老鼠完全没有脸红。「而且我有把握,若这是场比赛,我绝对比研发部所有的人都要来得快完成任务。毕竟,我是最专业的!」「都好啦,我只希望能尽快…」「嘿!看看这个,搞不好就是你要找的?」听到这句话,凯尔连忙凑了上去,发现对方指着的档案就放在桌面上。「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根据纪录,这个档案被重复开啟了至少五十次以上,而且都是集中在这几天内。最重要的是…使用记录被刻意删除了。」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就是指眼前这种情况?不过还无法确定…「你能打开吗?」凯尔问道。「有设密码,还是三重的,不过…没错,我打得开!」说罢,老鼠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键,档案随之开啟。在场的两人并没有料到,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动作已经无声地啟动了命运的齿轮。这是个影像档,伴随着大量的杂讯,无论画面或声音都相当模糊。凯尔当下就明白康纳肯定尝试修復过这个档案,而眼前所见的虽然依旧不尽理想,但肯定就是最终的成果。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开口询问老鼠:「你有办法把画面品质处理得更好一点吗?」「当然不是没办法,只是我得自己写程式来设计修復软体,这得花上好一些时间,也不保证能满足你的要求。」这回答在凯尔的意料之中,他也只好作罢,摇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给约…康纳,人类反抗…领袖,这是个求救讯息…」影片中可以约略看到一个人影,随着杂讯不断闪动。「…物理学家…在天网劳改营…被迫进行…的研究。天网投入…近二十人在这个计画中,要我们负责研发…」影片中的人说出了一个名词,一个很常出现在人类的幻想中,但无法令人和现实联想在一起的名词。假如今天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一个机密档案中听到,凯尔肯定会当成胡言乱语而一笑置之…「你听到了吗?」老鼠回过头来,脸上也堆满了狐疑。「你也听到了?」凯尔知道自己脸上肯定也满是问号。「能倒回去再放一次吗?」对方照办,同一个名词也再次灌入两人耳中。「…我知道这…难以置信,但…真万确,假如…成功,人类将不再有未来,甚至连…抹杀。在此…请求反抗军的救援,以下是我们被囚禁地点的座标…」那人给了两个数字,显然是纬度和经度,凯尔当下就凭着印象判读出那是在北方,天网的势力范围内。「你们…一切的关键,」影片中的人继续说下去。「请…翰康纳与凯尔瑞斯亲自…」「等等!他刚刚说了什么?」老鼠再次将影片倒了回去,这次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对方口中吐出了「凯尔瑞斯」几个字。「再次重复,请求约翰康纳与凯尔瑞斯务必…前来,你们是一切…关键!」影像到这边就断了,只留下画面上的杂讯和无意义的杂音。确认后头没有其他东西,老鼠敲了一下键盘,将档案关闭。「看起来你名气似乎挺响亮的,居然和康纳齐平?」「…我不懂,」凯尔依旧还没从震惊中恢復。「他刚刚说,我们两人是一切的关键?」「听起来是这样没错。」老鼠点头同意。「还要我们两人亲自去救他们?」凯尔难以置信。「我只是个小兵而已,又不是重要将领…」说到这边,他停了下来,脑海里浮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怎么了?你似乎想到了什么?」老鼠彷彿会读心一般,立即切中核心。「我被排在天网的猎杀名单之中,康纳很久以前就警告过我了…」凯尔思考。「但每当我问起是排在第几名,他都三缄其口。难道是因为这个?我有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重要性?」看着对方苦恼的面容,老鼠当下也无法做出反应,只能等,而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三分鐘之久。「…该死!难怪要瞒着我们,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这次的行动太过低调…」「我猜他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最高机密?」「这是个陷阱!康纳他们正步入陷阱之中!」「嘿!别对着我喊,我听得见。」老鼠挖了挖耳朵,似乎是要确认鼓膜没破。「你觉得康纳会没猜到这是陷阱吗?他的经验可是你的好几倍耶。」「但他为什么还是要去?」凯尔说道。「在明知这应该是陷阱的情况下…」「我想这就是他『没带着你一起去』的原因,」少年耸耸肩。「即使这是陷阱,对方也无法得逞。毕竟就康纳来说,他应该有足够的把握能脱险。」「但他甚至不让我知道这件事!」说到这边,凯尔又开始忿忿不平。「明明和我脱不了关係,他却始终瞒着我!」「他是在保护你…」「或是对我没信心!」凯尔拼命寻找其他可能的答案,却徒劳无功,无力感佔据了他的心。「在上次的任务中我让他失望了,就是这样!」盯着凯尔的脸庞,老鼠毕竟年纪比较小,在这种时候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只能将话题拉回求救讯息的内容:「…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不是陷阱呢?」「什么意思?」「假如这个科学家说的是实话,而且他真的有非要你们两人同时都前往的理由呢?」老鼠思索。「毕竟你刚刚也听到了他们的研究主题,或许真如他所言,你们两人在整个计画中是很关键的?」「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的意思。」凯尔沉默了,正如老鼠所言,他很清楚这代表了什么。但之中牵动了太多人事物,很难就此独断下决定…「喂!你要思考可以,但能不能先让我们离开这里?」老鼠打断他。「我可不想被踢出这个基地,更不想被冠上小偷或贼的头衔。」「等等,你能找出康纳他们这次任务的路线图吗?」「小菜一叠!」老鼠再次熟练地敲击起键盘,很快就翻出了一份档案,在此同时,凯尔瑞斯也做出了选择,一个他其实早就心里有底,无法回头的抉择。刚结束送行,巴恩斯和眾军官们一同返回基地内,准备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却发现有个不速之客堵在房门前。「嘿!巴恩斯,有件事情我想跟你报告一下。」「你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巴恩斯冷漠的态度和语气提醒了亚歷山大史东,他随即转为恭敬的态度,将刚刚的内容重新说了一遍:「抱歉,长官,有事要向您报告。」「愈简洁愈好。」他逕自与对方擦身而过,走进自己的房间。「你也看到了,我手边有很多事要忙。」「是关于瑞斯的。」听到这个姓氏,巴恩斯停下了一切动作,缓缓回过头来。「…你说瑞斯怎么了?」「相信长官您也察觉到了,」史东依旧改不掉油嘴滑舌的习惯。「毕竟像您这么有经验的军官不可能没注意到,尤其您又特别重视荣誉与责任…」「够了!说重点!」巴恩斯大手一挥。「给你十秒鐘。」「瑞斯有所图谋,」史东立即回答。「无论这阴险的傢伙私底下在计画着些什么,肯定不会是好事,甚至可能危及我们整体。」「我早就知道了!还有,当你要给别人加上批评的同时,麻烦先拿面镜子!瑞斯只是年轻衝动,但至少还有分寸,我相信他不会逾越…」「他刚刚去了康纳的办公室一趟。」「…你说什么?」看到巴恩斯皱起眉头,史东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心中不禁洋洋得意起来。「我是没有『亲眼』看到,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故作姿态地吐了口气。「同为您的下属,看到同儕有不安分的举动,自然觉得有义务要向您稟报,儘管这是个相当为难的抉择…」「够了,出去!」「呃?您说什么?」「我说出去,退下。」巴恩斯压抑怒意。「你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接下来由我来决定该怎么处置,就这样。」「但…」史东原先还想反驳,但看到对方的眼神后随即退缩了好几步,只能不甘愿地举手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房间。站在仅剩自己一人的房内,巴恩斯低着头,双眼紧盯着桌上凌乱的文件,但心思却丝毫不在上头。跟随了康纳这么多年,他很清楚长官为何要将凯尔瑞斯调回自己的单位,这并不代表对方是颗烫手山芋,相反的是要巴恩斯再次担任他的保护者和指导者,这也意味他对这名年轻人有着难以言喻的责任。「怎么了?巴恩斯,有什么状况吗?」派瑞准将出现在门口,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没什么,我能处理。」面对这名顶头上司,巴恩斯只能恭敬地点头示意。「你确定?」对方显然不太放心,又再确认了一次。「康纳不在的这段期间,我们不能容许出任何岔子,你很清楚吧?」「是的长官,我很清楚。」
看到巴恩斯点头保证,对方这才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端。身为代理康纳的最高负责人,准将的心中肯定承受了比巴恩斯更大的压力,这点他很清楚,也很能够体会。「瑞斯…拜託别真的给我搞出什么岔子啊…」巴恩斯依旧盯着桌面,口中喃喃自语。「真的很抱歉,我知道这么做很自私,但还是得去…」面对凯尔诚心的道歉,丝塔依旧没有吐出任何话语,只是用很简单的动作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不用担心我,你放心上路吧。」看着丝塔清澈的双眸,凯尔心中再次涌起一股罪恶感。就像三年前自己被困在地底下那次一样,他不禁又忧心起假若离开她身边,丝塔就会失去唯一的保护者与理解者,终将导致一人无法生存下去。好在,经过了这么久,情况显然已经有所不同,就像她回答的,凯尔或许不用再担心这点。「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说话的是老妇人维吉妮雅。自当年在废弃加油站与他们初次碰面,并一同惨遭天网捕获,最后在康纳的救援下平安逃脱,到了今天她依旧住在反抗军基地里,并充当康纳女儿的褓母。即便已是这个年岁,她的身体还是很硬朗,只是走路时仍习惯撑着拐杖,还会不时有意无意轻敲地面。和当初那根粗大的木棍不同,维吉妮雅现在拿着的是配合身高,由前者精心削切而成的木头手杖,想当然耳是凯尔在间暇时帮忙做的,就是为了感谢她平日分担照料丝塔的职责。「或许,反而是丝塔在照顾我也说不定。」老妇的脸上露出微微笑意。「她长久下来帮了很多忙,我已经很难想像没有她的时日了。」「没什么啦,就只是帮忙照顾康纳小妹妹,在空档时陪她玩。」丝塔以手语表示。凯尔将视线投向在一旁坐在地上,还未满三岁的小女娃。她是康纳的独生女凯拉,此时正把玩着两隻已经有些老旧的绒毛娃娃,好像正在替它们举行婚礼。这里是基地的育儿室,但毕竟原本只是间仓库,所以里头的摆设是半克难的,既简单又朴素。康纳的妻子凯特十分多鐘前也在,但就在刚刚恰好有事离开了,如今这个小房间内就只有他们三人和凯拉康纳。凯尔其实有些庆幸,毕竟此时若碰上凯特,他的罪恶感肯定会高到破表。「对不起,就拜託您了。」凯尔再次向维吉妮雅道谢。「毕竟,我真的是非走不可。」「唉,年轻人,你什么都不必再多说了,就安心地去吧。」老妇轻叹了口气。「既然你觉得走的是正确的路,谁都没有那个权力阻止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不违背自己的良心,还有别忘记那些关爱你的人们。」「还有,一定要平安回来!」丝塔再次无声地提醒他。「是啊,小姑娘说的没错,要记得,回来时一根毛都不准少!」经这么多年的相处,维吉妮雅如今也能看得懂这独特的手语。那已不再只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沟通方式,也意味了即使凯尔不在身边,丝塔已不再孤独。眼前这位少女,早已不再是当年无助的小女孩,凯尔再次确认了这点,心中的大石也终于得以落下。「我得走了,也请你们替我保密。」再次对着两位女性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后,凯尔这才正式告别离去。丝塔送他走出房门,并盯着对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走廊彼端,这才转头跟维吉妮雅提出了一个问题。老妇人一边替凯拉绑好松掉的鞋带,一边露出无奈的笑容:「男孩子嘛,就是爱冒险!」毕竟已有几年前的前车之鑑,为防范遇上基地陷落的紧急状况,凯尔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平日早就准备好了塞满日用品的行囊。这包袱就塞在寝室的柜子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翻出来,重新检查是否有所遗漏,然后才能上路。正当他觉得一切都很完备,准备要将行囊袋口拉上的同时,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往床铺走去。那是张单人床,和基地里所有的床铺一样有着相同的铁架和床垫,它们彼此的不同点还是在于个人风格。有些人会在床头贴上照片,有些人则是会在床角掛上爱用的枪枝,有些人则乾脆会将床架涂成自己喜欢的顏色。不过对凯尔而言,此时的目的并不是床铺本身,他弯下腰,伸手探进枕头底下。当凯尔将右手伸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一张老旧的照片。照片中是个女人,旁边似乎还有一条狗,她看起来年约二十岁,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沉稳还是忧鬱。凯尔曾经试图猜想她当下的心情,结果当然是一无头绪,毕竟他不是女人,更重要的是他并不认识她。说到这照片的来歷,只能说是阴错阳差。当年凯尔被康纳从天网总部救出后,或许是为了奖励他的勇敢行为,康纳将自己的反抗军臂章,连同那件夹克一同送给了凯尔。当马可仕捐出心脏而牺牲后,凯尔实践了自己的承诺,亲手埋葬了这位好友,替身为人类的他造了坟墓。就在完成了这件使命的同时,他想从夹克的口袋里翻找手帕,却意外发现了这张照片,就此令它成为凯尔的护身符。康纳从未要求他归还照片,也从未解释过照片中的是谁,但凯尔猜测那就是康纳的母亲,一个诞下传奇之人的传奇。到了今天,他习惯将照片藏在枕头底下,睡前都会拿出来看一看,并祈祷明日的一切都能顺利。凯尔盯着这张照片好一会,才将它也收进行囊之中。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口。「瑞斯,有空吗?」凯尔回过头来,发现站在那里的巴恩斯神情凝重,语气也彷彿是在下令:「有人跟我通报,证词对你相当不利。」「…是史东打小报告的,对吧?」凯尔马上联想起稍早的对话。「你应该称呼他史东少尉。」说到这里,巴恩斯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将头探了进来。「你在做什么?那包是行李吗?」「这是我平日的习惯,以防万一。」凯尔压制住言词中的结巴。「所以他是跟你说了些什么?说我打算背叛反抗军?」「他说你试图潜入康纳的房间,」对方一边回答一边踏进寝室,一步一步进逼,至少背对着他的凯尔是这么感觉的。「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这是真的吗?」巴恩斯刚直的个性在此表露无疑,显然不管用任何话语都无法打发他,更糟糕的是,根据长久下来相处的经验,他或许已经察觉到对方在说谎了。「你相信史东的话?」「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巴恩斯没中计。「而直觉告诉我,你有所隐瞒。老实告诉我,你在搞什么鬼?」「这个嘛…」凯尔很小声地吐出了一句话。「你说什么?」对方显然没听清楚,又往前踏出一步。「大声一点!」「我说…」凯尔猛然转身。「抱歉了!」他一拳挥向巴恩斯的鼻樑,虽然对方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老手,外加是长期指挥部队的重要军官,但也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被这个对象施以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击。下一秒,巴恩斯感觉到的就只是眼冒金星,紧接着一阵风窜过身边,随后就是沉重的关门声。「等等!瑞斯,开门!给我开门!」他摀着淌血的鼻子拼命敲打铁门,但这块门板依旧不为所动,早就被凯尔从外头反锁。「你刚刚的行为是要受军法审判的!但我可以既往不咎,趁我改变心意前快开门!」「…抱歉,长官。」凯尔的声音从门板的另一边传了过来,接着就是逐渐远离的跑步声。「该死的!凯尔!」巴恩斯愤怒地猛捶房门,持续在这块铁板上造成沉重的声响。心脏持续不停砰砰跳动,凯尔快步穿过复杂的走道,朝着基地外直行而去。沿路上他与许多人擦身而过,并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太醒目,可惜肩上那个背包出卖了他,不时有人转头多看了他几眼。凯尔儘量压抑住自己的不安,好在他很清楚目的地,而且那里并不远,只需要再一下子就能脱离这个窘境。好不容易,他终于走出建筑物来到了阳光下,抵达先前约好的那处地点。依照惯例,老鼠已经先一步在那里等他,并带着说好的「必要物品」。「…你说的就是这玩意?」凯尔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眼前的光景。「不是『这玩意』,是『哈雷』!」老鼠牵着那辆花了好几天才修復完毕的重型机车,手上还提着很大的背包。「你要我去打理交通工具,我就给你带来啦!还是刚整备好的呢!」凯尔突然觉得全盘信任对方真是个坏主意,但已经无法回头,后方的基地内传出了彷彿长啸般的警报声,显然是要他开始逃跑的通告。「算了,总比没有好!」凯尔伸手要去牵车子的把手,却被对方拦下:「等等,我们说好的事呢?」「什么?」他一心只想赶快离开,语气变得相当急躁。「我有答应你什么事吗?」「有!」老鼠盯着他。「我当初答应帮你干活,你也答应说要帮我做一件事,我管你是不是当下随口应付的,反正君子一言既出駟马难追!」「所以你到底要干麻?」凯尔不断紧张地回头,似乎听到许多脚步声愈来愈近。「我要跟你一起走!」「啥?」凯尔又被对方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吓了一大跳。「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我很清楚,或许还比你清楚。」老鼠丝毫不退让。「而且你也没时间考虑了,就乾脆地接受吧!」「啥鬼?」凯尔原本还想驳斥个几句,却听到那些脚步声已经近在眼前,还可以清楚听到有人吆喝的吼声。是巴恩斯,他现在肯定怒火中烧。「…好吧,上来!」凯尔很快地骑上哈雷,并一把拉起对方,帮他坐上后座。「抱紧我!」「等一下,你以前骑过机车?」老鼠从他身后探头问道。「我是有开过车,」凯尔啟动引擎,催动油门。「但…」「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两位。」贝蕾儿和刀疤从另一节车厢走了过来。「请问你们是要继续吵下去,还是要来制定接下来的行程?」看着贝蕾儿透着些许幽默的面庞,康纳的火气不由得消了一大半。他转头盯着凯尔好一会,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些许说服自己继续发火的理由,结果只是徒然。「…好,你…瑞斯的惩处晚点再议,」约翰将视线移开。「我们现在是向北走,所以是顺路对吧?」「看地铁路线是这样没错。」刀疤点点头。「但最远也只能到边界,没办法一路搭到目的地。」「这就够了,已经省了一大半路程。」「所以就这样?直接搭车?」贝蕾儿问道。「天网应该也弄得到路线图,它们应该知道我们会这么做。」「但它们无法判断我们会在哪个地方下车,」约翰康纳解释。「就我所知,昔日的地铁沿途有很多个停靠站,外加是在地下,天网不方便驻军堵我们。」「所以现在是要避开终点站,只能搭到那之前的一两个站?」刀疤询问。「对,不过还要看情况…」说到这里,康纳又回头盯着凯尔。「但你们得马上回头,返回基地,就在下一个停靠站!」「你在说什么?」就连贝蕾儿一时之间也听不懂他的意思。「你要我和老鼠下车?」凯尔的反应并不令约翰意外,他淡淡地说道:「这趟任务对你们来说太过危险,不能让你们继续同行,我要你们在下一站就离开。」「不然?你要把我们踢下去?」凯尔难掩自己的怒意。「等等,康纳,你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应该让他们独自离去,太危险了!」贝蕾儿也在一旁帮腔。「外头有终结者,我们还不确定全部的数量,瑞斯他们一旦落单就很可能会被盯上!」「终结者的目标是我,它们并不知道瑞斯在这里…」「假如它们知道呢?」凯尔反驳约翰。「假如它们就是设定好是要来追击你我两人呢?毕竟我们两个的名字都有出现在那则讯息里头…」「讯息?」刀疤皱起眉头。「那则求救讯息?史东中校带回来的那个?」见到对方的反应,凯尔立刻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康纳显然并没有透露这部份给其他人知道。但所谓危机就是转机,此时正好可以拿来利用。「你们并不知道那则讯息里有我的名字这件事?」凯尔刻意点出这部份。贝蕾儿和刀疤一同摇头,随即转身看着他们的领袖,后者被两人盯得坐立难安,这才稍微露了点口风。「这是机密…我原本是打算晚点再让你们知道…」康纳脸上写满了尷尬。「所以我才不让凯尔加入这个队伍,太危险了。」「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留了一手』?」贝蕾儿想起昨天的对话。「你并没有完全照着那则讯息里的指示来做?」面对这个问题,康纳就只是默默地点头,也失去了刚刚的霸气。凯尔见到机不可失,随即趁胜追击:「所以…你也没跟他们提过那件事?那个『时光机器』的事?」「时光机器?」一旁两人的诧异反应明白地回答了凯尔。他们再次转头看着康纳,后者更显坐立难安,额上甚至透出些许汗珠。「时光…机器?」贝蕾儿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缓缓说道。「这就是那个科学家在研究的东西?足以扭转整个战局的秘密武器?」面对眼前带着锐利眼神的女子及一旁有着疤脸的男子,康纳相当有自知之明。看来…得花上好一番工夫来跟大家解释了。终结者领队盯着轨道上的残骸,慢慢地弯下腰来。他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同儕那颗堪称完整的头颅,一个劲将它从已成扭曲废铁的身躯上给扯了下来。盯着那对不再发出红光的眼珠,终结者领队的视觉屏幕上显示出一行字「素材已回收」。提着那颗依旧包着人皮和毛发,甚至还淌着血的头颅,领队回到了博物馆内,一路走至方才发生过枪战的大厅。那盏庞大的吊灯依旧躺在地上,但先前被压在底下的终结者同儕已经脱困。如今此地聚集了诸多天网军势,除了领队自己的终结者小队外,现场还多了三台t-1坦克、十几台t-700,以及数台飘浮在半空中,正在四下寻找藏匿者的侦测机。博物馆里的人们大半都已被杀害,剩下的则遭到俘虏,准备被送至天网劳改营。生还者之中有名头发斑白的老人,儘管遭到一群t-700包围拘禁,脸上依旧不改刚毅的神情。或许就是这层因素,终结者领队被吸引到了他面前,就这样盯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好一会…「怎么?对老人有兴趣吗?」老者瞪着它。「很可惜,你永远得到像我这么美的皱纹!因为你只是个泥娃娃!」说罢,他朝着终结者的脸上吐了口口水,正中对方的左眼。下一个瞬间,终结者领队的手已经紧紧握住老人的脖子,将他高高举起,双脚离地腾空。「该…死的…机器!…要杀就…快!」老者达奇几乎是以全身的力气吐出了这几个字,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不移,看不出有丝毫的示弱。望着对方的痛苦却堪称坦荡的表情,终结者歪了歪头,儘管有些迷惑,但还是准备要扭断他的脖子…「放开爷爷!」尖锐的喊叫划破了空气,一个小小的人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迅速衝到终结者跟前。「快放开爷爷!快放手!」五岁的男孩拼命捶打对方的腰际,毕竟他只及这个高度,但那小小的拳头所施加的力道却是实实在在的,成功地引起了终结者的注意。低头看着小男孩好一会,它慢慢将老人放了下来,后者立即瘫软在地上,摸着红肿的脖子不断喘气。「…达…达米安…你怎么…」原本应该跟着康纳等人一同逃离的孙子,此时却又再次出现在面前,达奇感到无比诧异,但在某方面却又不太意外。「你…你这孩子…就是不乖乖听话…」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随即昏眩过去。后者拼命摇晃老人的身躯,试图唤醒他所珍爱的爷爷,眼泪也不听使唤地流溢而下。终结者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伸出手,以拇指在男孩脸上轻轻划过。它将手举到眼前,紧紧盯着那根仿造人类血肉而造的指头,此时上头有颗透明的液体,正随着它仿人的呼吸而持续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