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是在等保姆给我端饭的过程中无聊到晕过去。
等我惊醒外面已经黑了,但是依旧热闹,他们在跳舞。好吧,看来今晚得加班。我给便利店请了假。
屋子没有开灯,刚打完电话屏幕亮着光,我的眼睛离开手机界面一时适应不了黑暗。我在纠结要不要开灯。
忽然我听见椅子轻轻挪动的声音。
“谁?”
紧接着台灯应声而亮,我看到宋羚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我愣了愣。
“给你端来了饭,不过你在睡觉。”说着他把盘子往前推了推。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他。
“外面太闹了,吵的头疼。快吃吧。”
我下床站到他对面。盘子里有一碗面,两颗小西红柿,还有一杯水。面都坨了。
我端着面三两口吃完,碗底还有个鸡蛋,我问他:“什么时候结束?”
他的脸隐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今晚住下吧,会给你照常付工资。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说完他食指扣了扣桌子。
“唔,我睡哪。”我已经吃完了面,在喝水。
“我来安排。”说着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背,“慢点吃。”
“吃个圣女果。”他用手喂我,我用舌头卷进去的时候擦到他的指头。
“原来这个叫圣女果,吃起来和大的西红柿味道一样,我没吃过。”我拿起另一个:“你也吃一个。”
他唔了一声,我把西红柿塞进他嘴里,指腹碰到他的上嘴唇,湿漉漉的,不像我一年四季干巴巴。
放下手的时候我顺手吮了一下我的指头。
“今晚就不用收拾了吗?”我说。
“嗯。”我看到他喉结滚了一下。
“我还是很困,带我走吧。”
他比我高一个脑袋,体格很健硕,他垂着眼睛看着我,意味不明,我忽然有种当众被扒光衣服的羞耻感。
静了一会,他说:“走吧。”
客厅里坐了一圈像他一样的中年男人,他们看到我跟在他后面都停止了谈话,我使劲往下压了压帽子,他们看不到我的脸。
“宋羚,这是……”有人问。
“家里请的钟点工,我有点事上去帮帮我。”
“哦。”
一个小人物,听到宋羚这么说大家一下子变得兴致缺缺。
“诶你快点,我们等着你喝酒呢。”
我跟着他上楼梯,他说:“一定,很快的。”
他带着我来到一扇漆着白漆的门前,门上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画了一个简易猪头。
房间打开后我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味道,混着一点苦,好像谁在这里哭泣眼泪蒸发到了空气,随着时间发酵成了这样。
宋羚走到床头拉开台灯,台灯是一个丑丑的海绵宝宝。
我站在门口有点踌躇,这件屋子让我不太舒服。
“进来吧。”
我还是进来了,台灯只能照亮一点空间,花园下面闪烁的彩灯让屋子忽明忽暗。
我看不清其他摆设。
“一会会给你一次性牙刷和浴衣,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隔壁。”他说。
“你不是要去喝酒。”我坐在床上。
“骗他们的,你早点休息。”他弯下腰和我对视,我仰头看着他。
“还想吃圣女果。”
“我去拿。”他抬起手用指头蹭了蹭我的眼睛。
过了一会宋羚拿着洗漱用品和吃的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四十岁成功男人都这么有型,他扭腰的时候腰线实在赏心悦目。
“吃了东西再洗澡。”他递给我几颗果子。
我看着带着水珠的圣女果,张开嘴,他塞进来。
“你对所有家政都这么好吗,宋羚。”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名字。
他又喂了我一颗:“你猜。”
他笑得恶心。我不要他喂,自己拿一个咬了一半,“吃不完了,宋羚。”他就着我手把另一半卷进了嘴里,我看到他的舌头扫过我的指尖,放下手时我又吮了一下刚刚喂他的指头。
“晚安。”我说。
“晚安。”宋羚说。
洗完澡躺在床上,我感叹这么简单的赚钱方式以后多来点。
这个屋子果然风水有问题,我做了一晚上噩梦,我梦到一个长头发的杀人犯,梦到我在村子里到处寻求躲避,他追着我砍我。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动物。
我六点就起床了,昨晚后来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生物钟让我晚上八九点准时入睡。
太早了,太阳吐了一丝气,我将客厅垃圾和花园里面的收拾好,擦干净桌子摆放好位置,然后徒步下了山。
我猜到昨天来这里是宋羚授意,我想这样的人家打扫卫生根本不缺我一个。但是前天也许确实是个意外。
一次我和宋羚的意外相见。
再次见到宋羚是在一个月之后。
从春天来到夏天。
期间唐江要了三次钱,我知道每次唐诚治疗费用是多少,而且单单家里吃饭用不了那么多。
我不给钱他就破口大骂,有时候伴着他的声音我甚至都能沉沉睡去。
除了家政和便利店,我又找了一个端盘子的工作,看起来是一家很高级的饭店,当时他们要看我的身份证,我以为不能通过,没想到我被雇用了,我猜可能是中午短时间兼职并不需要那么严格。
我不是单独服务某一个包厢,只是简单的搬运工。而且这种搬运工还需要长的凑合,力气也要有。我确实不丑,而且几个月没有下地,吃的多了一点,皮肤看起来状态不错。
那天我照常上班,消费的人很多,我们忙的脚打后脑勺。
这些饭店的摆盘很复杂,还很笨重,当我把一个放着霸王蟹的巨大陶瓷盘放到饭桌上,抬眼看见宋羚望着我。
我紧接着又上了几道菜,菜不是很多,五六口人,应该是家宴。
“您好先生,菜上齐了,请您过目一下。”我把消费凭条递给宋羚。
他扫了一眼,说:“好。”
我们退了出去。
宋羚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衫,我想他更加适合黑色,能让人抓狂。
于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去他家打扫卫生的订单。
我学会坐地铁了,坐到终点站再步行三十分钟就到。
我的短袖被汗浸湿,我站在门外吹了会风才进去。但是出乎我意料的宋羚今天不在。
家里只有两个少爷。
我知道他们一个叫宋思淼一个叫宋思琪,上次远远的看到过。
保姆也不在。
所以叫我来的是他们?我礼貌问了好,询问需要打扫哪里。看起来拥有一头卷毛的那个打量了我几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记起来,他就是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尖尖声音的拥有者。
“你好,我叫唐河。”我按照上次答案的回答他。
“你几岁了。”他的声音里含着我熟悉的鄙夷。
“不必要的隐私询问我可以拒绝回答。”我说。
“询问一些隐私是必要的难道不是你说的?你……”
“那仅限于订单支付者。”我打断了他。
“哥!你看他!”他气急败坏的拉着另一个人的手。
被拉着手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思琪,别闹。”看来这个是宋思淼。明明是同岁,但宋思淼看起来比宋思琪似乎年长更多。
我问宋思淼:“请问哪里需要打扫呢?”
他仍旧拉着他弟弟的手,但是他看着我,我知道他在审视我,他说:“吊灯,好久没擦过了。”
我看了看巨大的水晶灯:“这需要加钱。”
“多少钱。”他说。
“至少是三倍的价格。”我观察到水晶吊灯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
“行。”
“家里有高点的梯子吗?”我问他。
“花园后面的杂物间应该有。”
我从里面扛出来一架高梯,“能扶着我吗?”
他们没人听我的。好吧这得算工伤。
我慢慢爬上去,用抹布擦着吊坠,吊坠牵动一片就叮叮当当响起来。
“吵死了,你能不要发出声音吗!”宋思琪底下大声抱怨。
我昂着头提着气不方便说话,但是我看出来了他是在针对我,这可真冤枉,我和宋思琪是第一次说话。
过了一会我又听到宋思琪嘟嘟囔囔:“我看爸爸已经糊涂了……”然后是宋思淼严厉的警告宋思琪的声音。
擦到一半我累的手脚发麻,我想这个东西一定不是这么打扫的,宋羚的两个小少爷就是想整我。
我正有点不耐烦,忽然宋思琪在下面惊呼了一声,他说:“爸爸!你怎么来了!”
我和穿着黑色线衫的宋羚对视了几秒,他好休闲的样子。我想果然黑色很衬他,实在是让人看着性欲大涨。
“下来。”他的声音不容置喙的在屋子里响起。
“下来价钱要减半。”我说。
“不会的,照常支付。”他这次皱着眉说。
然后我慢慢从梯子上下来,到最后几格他直接抱着我的腰把我放在地上。
我余光瞄到宋思琪的脸气愤的扭曲。
“外面有车送你回去。实在不好意思,唐河,我一不在他们就胡闹。”宋羚想要拍我肩头的灰尘絮,我错了一下身他没挨到。
“唔,谢谢你。”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走了,我看到宋思淼用口型说:贱人。
宋羚真可怜,我已经为他的老年生活开始担忧。
好热。
今天没有接单,我穿着背心躺在床上,身上的毛孔吐着一粒粒水分。屋子没风扇,好像躺在大蒸笼里,水分蒸发结束后变成肉干。
我感觉嗓子在冒烟,我在发烧。
每年夏天都会这样,我怀疑是小时候被唐江揍了一次留下的后遗症。脑子里蒙了一层雾,唐江拿着他的皮裤带挥舞着像我冲过来。我心悸的睁开眼睛,喘不上气。
我播了一个号码。
这是我偶然间看到的宋羚公司电话。
“您好,这里是羚翔集团,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帮助的吗?”
我一时有点噎住。
“您好?”
“你好,请帮我联系一下宋羚。”我想宋羚应该是公司老大,不知这样能不能联系到他,但我别无他法了。
“请问您有什么事呢?”
“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一下他,就说他家家政来电。”
“唔,好的。”
我挂了电话,体内火烧的越来越旺,我睁着失去水分的眼睛。其实烧的厉害了头上是摸不到汗的,稍微一转脑袋就感觉天旋地转,我忽然想起破屋子的洗衣机,一洗衣服就咣当咣当响,总是罢工,我都不记得修了多少回。
“铃铃……”我挣扎着接起电话。
“喂?唐河?”宋羚的声音在听筒里传出来。
“宋羚……我发烧了。”我哑着嗓子说,我觉得这好像撒娇,但我控制不住。
“你在哪?”我听见他说。
“在……我在床上……”我发现我竟然在哽咽。
“是你住的地方,唐河。”
我真是烧傻了。
“我在……滨江大道,37号……”
“我马上来,你别挂电话。”我听到电梯叮的声音。
“宋羚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头好晕,好恶心……我还眼睛疼,浑身也疼……”
“你只是发烧了,唐河。”
我静了一会,心脏在急速跳动,这次真要晕了,我问他:“我是不是很烦……”
“不……”我好像跌入湖水,宋羚的声音隔着水传不真切。唔,我记起来了,唐江挥舞着皮带,我从井口跌了下去,一刹那的失重感和现在急剧跳动的心脏吻合。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宋羚从屋子外突兀的闯了进来。
他身上还带着太阳曝晒过后的滚烫。
“你再慢一点我就要死了……”他将我抱在怀里,我说的有气无力。
“不会。”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摸了摸他的耳朵。
我被他抱进车里,“去哪啊……”我在副驾驶上艰难的转头看着他。
“你都烧晕了,去医院扎几针。”
“可是我没钱。”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烧成傻子。”
我笑了几声。
他扭头看着我,眼睛快速眨了几下:“不过我还有几块,凑凑应该够了。”
“那拜托你了……”我感觉自己又晕了过去。
宋羚到医院抱着我下车,他身上的薄荷味让我清明了不少,我感到他在快速奔跑。
然后我被放在椅子上,他们的交谈声好像隔着一层棉被,我听不清。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又回到了那个破烂屋子,唐江的裤管下也没有变得空荡荡,我的面前摆着溅了水滴的作业本。
还是夏天,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破烂屋子旁边的山崖种着树,树根牢牢的攀附着土壤。
好安静,除了风声,还有晾晒在院里的湿衣服滴滴答答落水的声音,唐诚午休时咕噜噜的呼噜声,树叶哗啦啦响的响声,还有……
我脑袋上的汗又趁我不注意跌在我刚写的字上。
我用手背贴了贴,然后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我看到唐江苦着一张脸从院子进来,他背着一个磨的油光发亮的双肩包,黑布鞋穿成了灰色,鞋子前面有两个丑陋的补丁。
他将包扔在地上,溅起了一从浮土。
我终于注意到他被血染湿的膝盖,他的小腿干瘦粗糙,像两棵劈砍下来的柴。
他一屁股坐在阴凉里,他说:“吃的呢?”
我把作业本收起来,抹了一把汗。
厨房处在太阳直射方向,为了防止野猫进去偷吃门是锁着的,我推门进去的一瞬间热的我呼吸一滞。
我迅速将中午吃剩的咸菜和炒土豆丝端出来,又取了两个馒头。
唐江咬了一口馒头,我准备进屋子,他大声说:“逼娘养的烂货,连口水都不给你老子!”我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旁边。
他猛地把水打翻,站起来。
我要进屋子,他拽着我的后脖领子往院中间拉。我的记忆这时候开始恍惚,他流血的膝盖,迎面而来的蛇影,蜇眼睛的太阳,烫人的地表,溅在裤子上的冰凉水液,还有触空的心悸。揉杂在一起,被一双手捏过来捏过去,捏成了唐河两个字。
我记得过年看到远处别的人家放的烟花的样子,揉杂在一处的色块砰的一下变得四分五裂。上升时的咻咻声和皮带撕裂空气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我想自己变成了一大团色块,也砰的一声四分五裂,骨骼变成了落在地上的砂石、火药渣、纸,血液被高温蒸发掉,我成了水蒸气泥土和风,总之不再是唐河。
后来我被拉了上来,濒死的时候恍惚感觉有个人背着我,他的背上画了一只很丑的小花。
意识回笼不知道今夕何夕,我感到眼睛被眼屎糊住,我废了半天力气才成功睁开眼睛。
我巡视了一圈,还在医院,我能听见过道骨碌碌的滚轮声,然后轮子停在房间门口,有人进来了。
“感觉怎么样?”护士问我,她在给我换吊瓶。
“还行,就是想喝水。”我哑着嗓子说。
“等一下昂,我给你打点。”
“谢谢你。”我踌躇了一下,又说:“和我一起的人呢。”
护士把换下来的吊瓶放进推车,说:“你是说那个男人?他可能一会就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