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钟后,青年被捆成麻花摁在水泥地上,摆晃着自己掉了鞋的光脚板,生气道:“我的叶子被你们弄掉了!”
“谢先生,您看我儿子还有得救吗?”中年男人抹了把脸,询问谢印雪,“他妈妈说他会不会被邪祟魇住了?想请您帮忙瞧瞧。”
谢印雪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嘴角噙着笑,将那番话复述了一遍:“令郎身上的阳气比我还重。”
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那就是?”
谢印雪:“纯有病,找医生。”
中年男人哭诉:“找医生没用啊,首都那边的心理医生去看过了,国外也去看过了,怎么都治不好,我们是真没办法了。”
青年趴在地上看不清脸,竭声否认:“我没病!身为一株花,我待在土里有什么不对?”
他讲得这般理直气壮,意志薄弱者听完怕是都要信了。
谢印雪望着多年前初见时的柳不花,再也忍不住向青年走去,想将人翻个面,再看一眼他往后岁月里应当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不料却一脚踩空。
失重感瞬间席卷全身,谢印雪面容朝下重重滚落到地上。
地面僵硬冰冷,没有任何柔软的缓冲物,谢印雪摔得大半晌都爬不起来。
陈妈怜爱的嗓音从他头顶传来:“摔到哪了,痛不痛啊?”
谢印雪身上就一堆要散不散的白色绷带,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用手掌撑着地面试了几下才勉强坐起,像小时候那样环抱住自己的膝盖:“不痛的,我衣服穿的很多。”
陈妈又问:“有受伤吗,给我看看伤处。”
谢印雪怔怔抬头。
他眼前没有陈妈的身影,唯有晚霞燃如烈火,映照鸟雀投林归家,而墨发年轻的沈怀慎站在明月崖山脚,对他轻轻挥手道别,唤他最初的名字:“阿霖,爸爸后悔了。”
“山下天地广阔,你好好活着,去看看吧。”
——可我能去看什么呢?
谢印雪心道:你们老的太快,天地苍茫,我谁要都看不见了。
他挣扎着站起,如稚童学步那样踉踉跄跄地去追沈怀慎,但跑出数米,便被一辆疾驶的车子猛地撞上,仿佛一副棺材将他嵌套入内,巨大的冲击使得谢印雪眼中事物遽然变黑。
待一切都归于平静后,这些黑暗又似潮水缓缓退去。
谢印雪颤着眼睫睁开双目,只见解忘寻那张被血迹分割的面庞,于他触手可及。
作者有话说:
1“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和“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皆引用自纳兰性德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后两句的大致翻译是:唐明皇与杨贵妃曾于清静的夜晚在骊山山盟海誓,即使二人最终诀别,明皇只听得令人断肠的《雨霖铃》声亦无怨无悔。
2飞鸿踏雪,雪有印痕,鸿飞无痕,不计东西——改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中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四句,大致翻译是:人的一生到处奔走像什么呢?应该像飞鸿踏在雪地吧。偶尔在雪地上留下几个爪印,但转眼它又远走高飞,哪还记得这痕迹留在东西何方?
浮生长恨欢娱少。
人生向来就是遗憾的事太多,欢愉的事太少。
纵然有,大约也是转瞬即逝的片刻,难以维持永恒。
就好像解忘寻想赏的花,沈怀慎种不出来;陈香菱想要的白头,陈玉清给不了她;他们希望谢印雪去看的广阔天地,现今摆在谢印雪眼前的,却仅有一条首尾相连,无止无尽的寂寥长路。
谢印雪这一回没有去触碰解忘寻的脸庞,他挪着身体,小心翼翼躺得和解忘寻更近了些,如同以前他去医院看望那只小鬼,小鬼把脑袋轻轻搭到他腿边时一样,在眷恋之人身旁寻求一次短暂的慰藉。
他问解忘寻:“妈妈,你看到你想看的花了吗?”
解忘寻当然不会给他回应。
谢印雪倚在她身侧,影子在脚边被拉长,仿若是从身上流淌下的鲜血,他却一无所察,兀自往下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梨花,我走过的路上开了好多梨花。”
“下回我来看你时,我会给你带上一枝。”
说完,他便攀着车窗,再次爬出扭曲损毁的车厢,爬到深色的沥青公路上,跪下对着车里的解忘寻俯身叩首,之后才直起身体,又一次走上这条路。
上一回走,他不知浓雾弥漫的前路是什么在等他。而这一回走,谢印雪知道了——前路没有人在等他。
他途中所见所遇,皆是过客。
这条路上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谢印雪回忆起以前有一回过年,陈妈还活着时,自己曾与她、柳不花和沈秋戟共同看过一部恐怖电影。
那部电影讲的女主被困在一个西西弗斯式的悲剧轮回里,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杀死,或者杀死自己。但无论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会坚定不移地登上游轮,选择踏上这条无限循环的死路。
因为路上,她能再一次遇见和拥抱早已死去的儿子。
所以有影评人认为,这部电影实际上是在告诫人们——不要企图在重复中寻找已经失去的爱。1
可当谢印雪发现自己也陷入了这种永无休止的悲剧轮回时,他却觉得没关系。
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好了。
在这里,他不需要在梦里才能再看到想再见一面的人。
而山下天地广阔,也自有步九照会代他去看。
他愿意和电影里的女主一样,孤身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再走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