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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剑狂窟内错综复杂,不透天光。
厚重如墨的昏暗中,唯有石壁上几道荧荧晃晃的剑痕,剑意凛冽苍茫,纵横错落。乍一眼看着是凌乱无章,若以心意会,便可窥见有一丝天机超然物外,隐匿于其中。
月泉淮在此处参悟已有数日,可只是堪堪触碰到奥妙的边际,不得领悟的法门。
他有些焦躁,瞬间意念崩乱,心绪四散,脑中不禁闪过根根朱红尾羽。那人狡黠诡诈,当下想必正在剑窟外左右奔走,为所谓的“大计”所忙碌。
月泉淮心中冷哼一声,再次聚焦于剑痕之上,恍惚间却见那几道光影交接,如星移斗转在眼前疾走易位。
剑光陡然大亮,熠熠夺目。月泉淮下意识合眼侧首避光,仅此一瞬,剑光暗淡,他转头回眸之时,发觉自己竟然已不在幽邃的沉剑狂窟内。
此刻正值夜晚,却无月色,唯有泛着血色的几点星辉。远处隐约有海浪拍岸之声传来,抬眼环顾,草木枯败,东面倒是矗立着一座嶙峋高耸的山岩,透下张牙舞爪的黑影,将岩下零星几座茅屋房舍尽数吞噬。
这景象……似曾相识,可是自己曾去过的某处?月泉淮压下心中惊疑,细细思索。
还未待他想起什么,眼角忽觉有人影晃动,又闻到几声悲愤的呜咽,他寻迹看去,便见到一壮汉正将一单薄的身躯压倒于岩壁间,上下其手,欲行猥亵之事。
那孩童见气力不敌,假意服软顺从。却在对方褪下裳,靠近自己之时,骤然拔出袖中所藏利器,出手迅疾,直刺壮汉咽喉。
壮汉猝不及防被刺,喉中血流如注,顾不及其他,双手慌乱地捂住自己的脖颈。这下惊魂未平,猝然胯下又是几下剧痛,他欲高呼,可嗓子已被方才一击所损坏,只能瘫软倒地,绝望地咳出“咔咔”的气音,那声响比数十年未动的门轴还要粗涩。
孩童正中目标后,不怯不退,当即将利器拔出,迎着喷洒的鲜血,卯足力劲再往壮汉身上扎去。他眸光发直,身僵如木,手上动作不停,好似神智全无,只知盲目扎刺的傀儡。
纵使这孩童体态瘦小,可同床共枕多时,只消一眼,月泉淮就认出,那衣衫褴褛正凭本能厮杀的血人分明就是谢采!
那沉剑狂窟的剑痕中的阵法何其玄妙,竟让自己意外回到了谢采年幼流落的鬼山岛!
对于谢采成为谢会首之前的经历,月泉淮也只是知晓个大概,谢采未曾详提过,月泉淮亦不会多问。
如今机缘巧合来到此时此处,这才见识到谢采幼时独自一人究竟是如何在这残虐的恶海孤山中活下去的。
“他已断气,若继续刺下去只是平白耗费力气,等会儿你又如何抛尸?”月泉淮跃至谢采身侧,轻瞟了一眼那堆满是血窟窿的烂肉,沉声说道。
有人!?谢采听见话音,霎时回神,眼中总算有了情绪。夜色幽暗,他无武艺内力傍身,难以视物,循声望去只是隐约看到个人影。谢采死死握住手中利器,躬身绷紧,随时准备扑上前去一决死战。
这时,月泉淮才看清他所持的武器是何物。仅仅是一把手指长的刻刀,应是捡来的废刃,刀柄都坏了,刀身粗陋地被插在一段圆木上。方才行刺用力太重,圆木都被崩裂成好几片,深深扎入谢采的掌心。那双持刀之手也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惧还是因为痛。
月泉淮就这么静静打量着眼前人。看年纪比谢奕还要小上几岁,他当下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可就这般狼狈,仍旧能透过满脸污秽瞧出俊秀非凡的骨相。如此样貌,又是小童,难怪招海寇的惦记。
当下的谢采没有日后稳重,见来人不再出声也无动作,心中慌乱,没能沉住气,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总归不是害你之人。老夫意外登岛,恰巧撞见此事,于是好心提点罢了。”月泉淮觉得犹如惊弓之鸟般的谢采很有意思,但也未过多逗弄,半虚半实地答道。
老夫?这人声音分明年轻得很,为何自称“老夫”?鬼山岛上何时来了这等人物?谢采深思苦索也未能猜出这人的来历。
不过,这人言之有理,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泛白,自己还要寻一个妥贴的方法把这尸首处理了。不知那壮汉今夜来寻自己的事可有他人知晓?往日和他在一起出海喝酒的是哪些海寇?……
谢采此刻思绪万千,各类讯息在脑海中翻搅,可仍未放低戒备,警惕地盯着身边的黑影。
看来自小就是个狼崽子,月泉淮心中笑道,抬起二指随手运气一点。谢采便觉双手脱力,刻刀也坠入尘土之中。
今晚刺杀自卫耗费谢采太多体力,在鬼山岛又常处于食不果腹的状态,他本就体弱。此前全靠一口执念撑着。现下唯一赖以防卫的器具被击落,身心顿时都失去依仗,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不,不能在此时倒下,眼前这人来意不明,尸身也还未处理……谢采挣扎着想要站起,奈何双腿发软,足下一个踉跄,直接向前扑倒在那不速之客的脚下。
“怎么?自知能力不济,束手乞降了吗?”讥讽从头顶传来。
这人武艺深不可测,如他当真要做什么,自己断无可能从他手中逃脱。还是先探探他的企图再做筹划。
只是一瞬,谢采脑中就转了好几个弯,决定先行服软,勉力撑起上身,虚弱道:“阁下功法卓绝,在下连半点招式都未曾学过,又何必螳臂挡车……您此前善意提点,想必也无恶意,此前情急之下以兵铁相向,是在下的过错,还请见谅。”
呵,人虽不大,却已然有了日后谢会首的腔调。月泉淮对谢采太过熟悉,知他必有其他的心思,于是故意做不在意状,说道:“老夫偶然路过而已,对此处的人与事皆不关心,犯不着和你计较。”说完,轻挥衣袖作势要走。
“贵人请留步!”果不其然,谢采急忙出声挽留,“阁下地位尊崇,能出言提醒已是恩惠,在下感激不尽。可小子无能,确如您所料,耗尽了体力,难再善后。可否恳求您再施恩泽,助我脱困。在下铭感五内,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谢大恩。“
说完,谢采摆正身型,俯身朝月泉淮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日后?空言虚辞皆不足为凭。而且,老夫可不认为你会是个讲究恩情信义的人。”月泉淮转过身来,居高临下俯视匍匐在脚边的谢采。
谢采察觉到对方的驻足,便知晓这人对自己并非那般冷漠,还有机会!谢采抬首诚恳道:“在下寄人篱下又身无长物,实在无金银相赠。但我自幼读过文章,通笔墨也好修习,高人若不嫌弃,在下愿追随您鞍前马后,以身相报。”
“以身相报?……”月泉淮意味不明地复述这四个字,戏谑道,“如方才那般居于人下‘以身相报’?”
谢采闻言浑身一僵,冷汗之下,到底还是个孩子,没能掩藏住自己的情绪,面上才摆出的真挚再也挂不住,惊恐厌恶齐齐涌上。
“怎么?不是才说要侍奉老夫的吗?所谓‘感激’也不过如此,那便罢了。”月泉淮欣赏了一番谢采的惊慌之色,等了片刻才幽幽说道。
在这片刻的沉静中,谢采快速收整心绪,迅速衡量着得失。
本以为会是一个能跟随高人远离鬼山岛贼寇的机会,没曾想也是险绝之路。此人来路不明,难保还有其他癖好,以自己目前的实力,短期内必定只能任其摆布。
如留下……海寇虽凶残,但多半为鲁莽无脑之辈。自己逃离不得,却还是能勉强周旋其中。今晚……动静是不会小了,还需再准备说辞。
深思熟虑后,谢采再次俯首一拜,道:“若贵人需要洒扫驱使,小子必当尽心侍奉左右。若是其他……我与阁下有云泥之别,委实不敢僭越,是在下没有与您相伴的福分。”
这话说得小心委婉,可月泉淮却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大笑出声:“原来你自幼就是这般功利心性。有求于人时低三下四,若不能为自己所利用便避之不及……谢采啊谢采,你真当万事俱能如你所算?又想留下了?老夫偏要带你走!”
月泉淮话音一落,便伸手探向谢采的衣襟,欲将他提走。可谁知手掌却未触碰到任何阻碍,从对方身体直直穿过,好似无物。
怎会!?月泉淮定眼细看自己的手掌,确实较初来之时清透几分,晃动之间还有些许虚影残留。终究不是此世之人,实体不能久留,这便要回去吗?
谢采于黑暗中看不见月泉淮的动作,并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只是猝然听见这人念到自己的名字,心中又是一惊:他不是偶然路过吗,怎会认识自己!?
谢采思绪又乱了起来,心烦意乱之间,忽见一点星火闪过,飞入身后尸首所在的草丛。现下正是草木干枯的季节,火遇枯草顿成烈焰,又有阵劲风袭来,簇簇火苗借势而起,在谢采的面前化为腾龙,连着周边植被迅速将那具尸身吞噬。
火势太大,谢采顾不得其他,依凭本能向后急速撤离。直至退到一块巨岩之后,确保自身不会为火情所波及才缓了口气。
这时,借着熊熊火光,他才首次看清那位神秘高人的相貌……
谢采自小满腹诗书,若要形容一人俊美,各种精妙华美的辞藻信手拈来。可在炽焰之中见到月泉淮的那一刹那,他脑中皆空,唯留最质朴的“好看”二字……
适才的星火是月泉淮的手笔。
见自己无法在此地长留,月泉淮最后还是卖谢采一个好,助他将尸首销毁。毕竟谢会首与自己的因缘未尽,可不能让他折在这里。
当下虽聚不成实体,但月泉淮迦楼罗神功调取万物的本领还在,生火兴风不在话下。火起之后,他随谢采移至后方,正想与对方最后交代几句。一侧头正巧与谢采的目光对上,就见到他满脸怔愣地看向自己。
月泉淮以为谢采是为自己虚实相间的躯体所骇,却也懒得费口舌与他解释,只是交代:“可惜现下暂且无法将你带离。你当束身慎行,莫要与他人牵扯过多。老夫可是个挟恩图报的,我们来日方长……”
谢采听他这么说,才回过神来,发现月泉淮半透的身形,又是一惊:“您是……鬼魅?”
鬼?月泉淮自诩仙神数十年,还未曾听人这么喊过他,一时有些新奇,倒也不怒:“非也,不过俗世之人倒是会唤老夫一声‘拥月仙人’”。
“拥月仙人?仙人……”谢采将名号在舌尖默念两遍,却是惨然一笑,喃喃道:“天道无亲又无仁,无论仙鬼,皆不在人道,无分善恶,以凡人为蝼蚁,万物为刍狗……是仙是鬼又有何分别……”
“谢采,你有不世之才,既已看破此间道理,便更当奋发向上,超脱于浊世。老夫期待日后你我比肩之时……”月泉淮身影消散得极快,话到最后,人已不再,只有泛着凉意的嗓音在这猩红的火光中回荡……
他……走了……?
谢采目瞪口呆地盯着人影散尽之处,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岛上其他人被惊醒,因烈火而惶恐叫嚷之时,他才如梦初醒。
虽然不知那位“拥月仙人”是如何识得自己的,但仙人既然肯点播协助自己,当是友非敌。
今晚确实凶险,谢采反思自己不该为情绪左右,行刺之时平白耗费力气而耽误原本的筹划……确如那“仙人”所言,今后该谨言慎行,周全行事……
眼前事物一阵扭转颠覆,当一切再次归位之时,月泉淮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沉剑狂窟的昏暗之中。
岩壁上的剑痕凌冽依然,可有了此前那番际遇,他再感受这杂乱的剑气时,竟领悟到别样的因果。
法则极其神妙深奥,月泉淮虽不能参透,但仅仅触及冰山一角就足以令他暂时抽离于光阴之外,回溯旧时。若真能将其领悟,那古往今来可否任他遨游?
月泉淮心中大喜,再次盘膝坐定,以自身剑气与迦楼罗神功为引,试图融合并探析这些剑痕。
随着功力的深入,他渐渐有所感知,这处剑痕应是某位大能进入天人感应的境界时,以剑为道无意间在凡世留下的痕迹。故而此处剑气能通虚无,萧然尘外。
月泉淮操纵着内力又参悟许久,可除此之外依然是毫无所获。他深知这般际遇需要恰当的机缘,却不明白契机究竟为何。
难不成……月泉淮不禁又回想起那瘦弱年幼却仍旧诡诈的谢采……也不知他能否在鬼山岛的炼狱中保全自己。
心念至此,月泉淮似有所感,放空神识,任由思绪蔓延……
脑中谢采的身影若隐若现,赤羽外衫的谢会首与满身猩红的孩童不断交织变换,而后又陆陆续续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浮现,逐渐填满、占据月泉淮的全部心神。
年龄不同,装扮不一,面貌声音却相似的谢采们或笑或嗔,或悲或喜,神态万千……
瞬间,众人动作齐齐止住,一并抬眼望向月泉淮,凤目带笑,各色年龄的嗓音一同唤出:“月泉宗主”。
熟悉的剑光再次从四周涌上,将月泉淮裹入其中……刹那的晕眩过后,月泉淮眼中的景色就换了模样。
现下倒是白天,烈日下碧涛翻卷,红岩耸峙,看来自己又回到了鬼山岛。
这两次跨越时光皆于谢采有关,难道自己对他还真生了情?
这想法甫一冒出,月泉淮下意识便摇头否决,并觉得荒谬无比。他对谢采青眼相待,全因这人的才能过人可为自己所用。锦帐内的鸳鸯交颈只是兴致使然,他月泉淮断然不会对一脔宠动心。
多思无益,还是去看看谢采此刻的状况,也不知今夕何年,那孩子长大没。
或许他与谢采之间确实有些奇妙的联系。才一动念月泉淮就听见有隐隐话音由远及近而来。他定眼望去,正看到一位文雅周正的白衣少年边走边与身旁小童说话。
那少年的模样,月泉淮才在识海中见过,分明就是少时的谢采!而那与他说话的小童,面貌也十分眼熟,月泉湖回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是此后常伴谢采身侧的亲信陈徽。
见两人走近,月泉淮并未躲闪,而是负手而立,在鬼山岛的赤岩前等他们过来。
谢采这时正俯首细心交代陈徽留意岛上各家寇首的动向,忽而察觉似有人影拦在路中,转头一看,记忆中那张尘封几载的俊美面容赫然重新出现在面前。
是当年那位来去无踪的“拥月仙人”……谢采得鬼山岛主周贲赏识,建立自己的势力后,他也曾派人调查过“拥月仙人”。大概是鬼山会所占海域不广,往来的商船有限,并未搜寻到这位仙人的讯息。
谢采一度怀疑这位风姿绝艳的仙人只是自己一枕南柯,就当他想要放下之时,这人又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位仙人……又是来助自己成事的吗?谢采思及近期的筹谋,心中不禁猜想。
身旁的陈徽见谢采望着一陌生男子发怔,虽不知他们之间有何渊源,但直觉这貌美不似凡人的男子来者不善。他对机智果决的谢采极其拜服,也不顾自己人小力微,几步小跑挡至谢采身前,尽力压下内心的胆怯,故作凶狠地瞪向那人。
小小年纪便敢舍身护主,难怪谢会首此后能如此信任他。月泉淮也不觉得陈徽忤逆,眼中反而生出几许赞赏。
谢采也迅速收敛思绪,伸手拍拍陈徽,将他拉回身侧,而后抬手朝月泉淮躬身行礼:“谢采见过仙人。这孩子莽撞,还望仙人海涵。昔年一别,您了无音讯,在下便时常记挂。此次重逢见仙人神采依旧,谢某心中甚慰。”
此时的谢采大致十四五岁,衣冠齐楚,姿态闲雅,想来这几年过得不差。月泉淮含笑盯着他看了他半晌,半开玩笑半是威胁道:“老夫还记得你尚有有恩情未还,所以故地重游,看看你如今能还上几成。”
谢采未曾忘记那晚火光中的惊鸿一瞥,亦没忘记这位正邪难分的仙人要自己“以身相报”的苛求。在鬼山岛过了三年刀尖舐血的日子,谢采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茫然无助的孩童,他扬唇一笑,问道:“不知仙人有何吩咐?”
“无论老夫有何要求,你都会服从?”月泉淮见他这般从容,有些诧异。
谢采倒是未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了望火辣辣的日头,轻声道:“正值午后,炎日之下实在灼热难当。仙人如不介意,不若随谢某回屋内一叙?至少要比这里凉爽舒适一些。”
此提议正合月泉淮的意:“老夫此次登岛也无住处,正好,暂且在你的居所停留。”
“荣幸之至。”谢采颔首,随即恭敬地将月泉淮引至自己的小院。
这几年,谢采屡出奇谋助鬼山会劫掠了不少大型商船,又长袖善舞,以利相诱,收拢各大匪首的人心。此时的他实质上已然成为了鬼山会的二把手。
他的小院却并不奢华,反而承袭谢采特有的雅致。
岛上物资不丰富,他便随形就势,以大片细沙碎石铺地以替代传统庭院的“水景”留白,再以此地特有的红岩错落叠放成小“山”零星至于“水”中,又佐以丛丛青绿草木环于“山”间点缀。
乍看过去,“山水”俱在,空旷清雅,久观之下,倒也静心。
因由年幼家难的经历,谢采并不信人,院子虽不小,可并无仆役。两人与厅中落座之后,便只有小陈徽跑前跑后为他们端茶送水。
谢采从陈徽手上接过刚打上来的井水,便让其退下:“此时正热,你也下去避避暑气。但莫要忘了我今日的交代。”
陈徽瞟了眼月泉淮,虽仍是不安,可不敢忤逆谢采,只能行礼离去。
见他走后,谢采替月泉淮斟上井水,淡笑道:“海岛之上无甚拿得出手的东西,您见笑了。井水清冽,夏日饮用颇为爽口,仙人若不嫌弃,请用一些。”
月泉淮并未饮水,他指尖划拨着清凉的杯壁,幽幽说道:“莫要喊老夫‘仙人’了,老夫名唤月泉淮,是渤海月泉宗的宗主。”
“月泉宗主”,谢采从善如流,暗自思索关于“月泉宗”与“月泉淮”的信息,“数十年前?是您带人突袭冰火岛?”此事当初在东海闹得极大,海寇之间也有流传,谢采听人闲谈之时说上过几句。
月泉淮坦然认了:“没错,是老夫。”
谢采心中虽有所准备,仍是不由感叹:“月泉宗主果真是受天人眷顾,流年似水,您却是万古长青。”
“天人眷顾?谢采,老夫以为你非是信‘天’之人。”月泉淮冷哼。
谢采缓缓将杯中水饮下,又是一叹,道:“本是不信,但月泉宗主几次显露‘神迹’,事实在前,谢某不得不信啊……”
月泉淮侧头望向谢采,奇道:“你一介稚龄,说起话来怎和年过半百的老者一般带着暮气。”
“月泉宗主阅尽千帆,心态自然洒脱。谢某为庸世所累,难免沾染浊气,显得衰朽。”谢采谦卑应道。
“你往常在鬼山岛也是般说话?那些海寇能听懂?”月泉淮将手中杯盏掷于案上,讥讽道。
谢采面色一僵,随即苦笑:“月泉宗主见笑了,在您面前,在下自惭形秽,总是想装模作样强撑一番,不想还是露怯了。”
“无事,老夫都习惯了……”月泉淮看向谢采的眼神有朦胧,似在看他,又似透过他在看旁人。
谢采疑惑:“月泉宗主似乎……对在下很熟悉?当年您便知晓我的姓名。您与我可曾有旧?”
“有旧……”月泉淮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旧日,来日,又有何区别……”
“……”高人说话果真都和猜谜一般……谢采隐约生出些模糊的念头,却又抓不住,只能暂且按下。
“月泉宗主此次………是为谢某而来?”谢采不再寒暄,索性直入主题。
“……仍是……机缘巧合……”月泉淮自己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是“为”他而来。
谢采又换了一个问法:“不知月泉宗主可有何用得到在下的地方?承蒙您当年相助,谢某才能成为鬼山会的军师,如您有吩咐,在下必当竭力替您达成。”
月泉淮静默不言,与他有用的是多年后那个在他榻上却依旧狼子野心的谢会首,而不是如今这位尚需依附他人的少年。
或许,现在多给他施加些恩惠,待到日后再聚之时,这人能也多给自己几分真心?
真心?月泉淮蓦然失笑,定是这混乱的年月搅乱了他的心神。谢会首是何人?恩义?真心?皆是笑话!
谢采不知自己哪句话能令月泉淮发笑,心中愈发惴惴。
近期他正欲筹划反叛,杀鬼山岛岛主周贲。基本都布置妥当,而这再次不请自来的月泉淮就是当下最大的变数。
这人对自己很是熟稔,谢采对他却一无所知。谢采相信月泉淮对自己应当是没有恶意,但这种捉摸不定的态度令谢采很是焦躁,他极为忐忑,连后背的衣料都已被汗水浸湿。
自从成为鬼山岛军师以来,谢采这三年运筹帷幄,无事不在他的算计之中。他已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不由自己掌握的失控感……
“月泉宗主?可是……在下有失言之处?”谢采心中的烦乱在月泉淮的笑声中化为恐慌,他再也按捺不住,冒然出声打破这令他坐立难安的氛围。
“是老夫忆起了些趣事”,月泉淮摆摆手,止住笑,问道,“你方才说自己还只是鬼山会军师?”
谢采小心答道:“正是。”
月泉淮并不记得谢采具体是何时叛变成为鬼山岛岛主的,但印象中大致就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难不成……
“你打算何时自立为岛主?”月泉淮是这般想的,便也直接这般问了出来。
果然……这人知晓自己的谋划。听见这一问,谢采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他知月泉淮有大神通,也不敢欺瞒,谨慎答道:“月泉宗主当真是无所不知,谢某打算就在这几日举事。”
“这几日?”月泉淮一怔,这么巧?那玄妙无比的剑气将他送来当真是为了谢采!?
一念至此,月泉淮不禁气闷,面上也不太好看……谢采究竟有何特殊之处,值得自己回溯时光来助他!
谢采仔细观察着月泉淮,见他脸色由晴顿时转阴,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时机不对,连忙解释:“目前有些寇首尚有异心,在下还需使些手段说服,多推迟一段时日也是可以的。”
“有老夫在,用不了那么久。”月泉淮仍是不忿,却也未将气撒在谢采头上,只是语气冲了些。
“月泉宗主……是要助我?”谢采讶异。
月泉淮不想承认,只是追问:“你是何筹划?”
谢采半惊半喜,将计划道出:“今早鬼山岛二当家钓上了条‘大鱼’,过两日他将宴请鬼山会大大小小的头目一同相聚。现任岛主周贲也将出席。”
“二当家?老夫以为鬼山岛除岛主以外都是你在做主。”在月泉淮不解。
谢采展颜一笑:“月泉宗主慧眼,能看见事物本质,可并非人人都能如此明智。”
“你定是唆使那所谓的二当家出头,老夫猜猜,将他捧为明主,怂恿他杀先任岛主篡位?而后你黄雀在后将他拿下?”月泉淮对谢采的手段太过熟悉,只需一句暗示便可推断出全貌。
“真是无事能瞒月泉宗主……”谢采刚扬起的笑意又僵在面上。他在岛上当了几年的聪明人,都是他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首次碰到能一眼将他看透之人,对方还来意不明。心中方才平复的躁意再次升起。
他停顿了几息,让自己舒缓下来,才继续:“那二当家自周贲重用在下后对我多有排挤。好在他本质仍是重利之人,每次劫掠多让些金银与他,又说些美言,很快便能一起称兄道弟,对我戒心也有所放松。一日酒后,二当家向谢某抱怨周贲岛主奖惩不公之事,我便知晓他对周岛主早就心生芥蒂,正好可为我所用。”
月泉淮对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毫无关心,而是问道:“我若不在,你是打算如何在二当家篡位之后处理掉他的?”
“用药”,谢采答道,“这几年间,在下陆陆续续有暗自收藏配置毒药,只是尚还不能在确保无色无味的同时还能精准的控制毒发时刻。最好的情况自然是二当家与周贲争斗之时,两人一同毒发,也好做出两败俱伤的假象。若是不能,也不打紧,只当是另一人早有准备,提前欲谋害对方罢了。”
“你已准备周全,看来无需老夫出手?”谢采行事向来稳妥,月泉淮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参合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