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自己刚刚的所有奏对,或许,这位皇帝陛下并不是不关心南宫,相反的,他十分关心,可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他时刻关心南宫,所以,南宫发生的任何事他都清楚。
这么说来的话,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在试探自己而已,如果自己刚刚没有据实回答,那么,恐怕立刻就会被赶出去。
一念至此,孛都低下了头,深吸一口气,道。
“大皇帝陛下圣明烛照,下臣敬服。”
“不敢欺瞒大皇帝陛下,下臣的确,曾经寄希望于太上皇,希望他能帮助下臣,但是,今日见到大皇帝陛下,下臣才真正明白,大明至高无上之人,只能是大皇帝陛下,请您宽恕下臣的无知,下臣将用最忠诚的一切来回报您!”
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孛都双手抚胸,深深下叩,行的是标准的蒙古臣子之礼。
见此状况,朱祁钰只是一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说说,你们兄妹都谈了什么吧?”
口气平静,但是,孛都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将自己和其木格的对话,都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没有半点隐瞒。
“……大皇帝陛下明鉴,其木格离开之前,下臣故意用助太上皇重回大位试探,当时,其木格虽然犹豫,却并没有否认,再加上,下臣从英国公府的那两个护卫口中得知的消息,足可以知道,您的哥哥,南宫的太上皇陛下,早已经有了不轨之心。”
话至此处,孛都的口气稍停,偷偷的打量着面前朱祁钰的神色,却见对方没有任何的惊讶,心中顿时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刚刚的那句话,不仅仅是在告诉他,对方知道他和其木格见面的事,更是在说,他要说的这件和太上皇有关的事,对方早就已经知道了。
于是,他心中更加不敢怠慢,连忙继续道。
“下臣知道,大皇帝陛下仁慈德厚,绝不愿兄弟相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下臣力量微薄,但是,其木格带入南宫的护卫和侍从,大多数都是下臣在瓦剌时的心腹,如今,下臣情愿将这些人交给大皇帝陛下,还望大皇帝陛下能够接受臣的这份礼物。”
不错,这就是他最后的底牌,根据其木格的说法,如今南宫当中,太上皇最信任的,就是她带过去的这些人。
而这些人,之前都是孛都的心腹,用这个做筹码,或许可以得到这位大明皇帝的信任和帮助。
只不过,如今看来,这位皇帝陛下对于南宫的控制力,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如此一来,他的这份礼物,到底还能有多少分量,恐怕就要打个问号了……
议定
花园小亭中,气氛有些凝滞。
孛都低头屏息,心中紧张无比,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其他的牌可打了,如果说到这一步还是无用的话,那么,他就只能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了。
因此,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度日如年,不知过了多久,上首天子的声音响起,略带着几分莫名之意,更是让孛都绷紧了心神。
“你可知道,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朕可以当做是在挑拨天家亲情,将你立刻逐出宫去!”
单一句话,让孛都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他面色一急,开口道。
“大皇帝陛下明鉴,下臣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挑拨,还请您相信下臣……”
看着如此着急的孛都,朱祁钰把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着,继续问道。
“朕听闻,你和其木格是嫡亲的兄妹,自幼长在一起,上次你进京的时候,也曾说过,要送其木格进京,是为让她躲避战火,那么如今,你这么做,就不怕连累你的妹妹吗?”
孛都跪在地上,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不过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又或者说,他早就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下臣既然归附大明,自然效忠于大皇帝陛下,下臣送她到南宫中,是为避战火,但是,却未曾想,她竟然胆大包天,和太上皇同谋,意图行悖逆之事,如此作为,下臣若缄默不语,心中实在不安。”
“大明有句话,叫忠孝难两全,如此状况,下臣只能选择,将实情告知大皇帝陛下,希望大皇帝陛下能够看在我坦诚的份上,日后能留其木格一条性命,则下臣感激不尽。”
这话说的,让朱祁钰有些无语,虽然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想这个,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吐槽……忠孝难两全,是这么用的吗?
当然,考虑到面前的是一个蒙古人,引用错了也就引用错了,倒是无伤大雅。
重要的是,无论是孛都还是朱祁钰,他们都很清楚,现如今孛都的这番话,不过是面子话而已,当孛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送出了其木格的性命。
否则的话,他应该做的,不是隐瞒着其木格,将南宫发生的事情悄悄告知朱祁钰,而是应该劝其木格不要掺和这些事情,或者至少,将责任都赖在太上皇的头上,隐去其木格在其中的作用。
可是如今,他原原本本的把实情说出来,就代表着,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妹妹,如果到了最后,太上皇真的起兵造反,那么其木格也必定性命难保,因为她不仅仅是被裹挟其中,而且,还是真正在其中起到作用的。
孛都原本可以真的留她一条性命,但是,他不愿意冒任何一丁点风险,因为他一旦开口劝了其木格,那么万一其木格将他说的话告诉太上皇,这步棋便废了,而相反的,他什么都不说,甚至可以最后再利用其木格一次。
所以事实上,其木格才是孛都真正送给朱祁钰的礼物。
如果说朱祁钰接受了他的建议,那么其木格在南宫当中,受太上皇的宠信,可是,她身边的所有护卫,侍女,却早已经接受朱祁钰的命令,如此一来,朱祁钰能够做的事情就非常多了。
阴毒冒险却直接了当的办法,是指派一个其木格身边的护卫或是宫女,找机会用下毒或者是直接刺杀的方式,了结太上皇的性命,然后当场自杀,一劳永逸,而且,事后追查,也只能查到其木格的身上,毕竟,没有人会相信,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会指使的动这位瓦剌太师的妹妹带来的人。
又或者,求稳的话,让这些人蛰伏不动,在关键时刻反水,将太上皇的叛乱扼杀在摇篮里,事后如果朱祁钰想重处,那么,便将其木格一并处置,如果顾念天家亲情,也可将鼓动太上皇叛乱的罪名,栽到其木格的头上,留一个天家体面出来。
所以说,孛都留下其木格,对于朱祁钰来说,其实是给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余地……
但是,这所有的路当中,每一条,对于其木格来说,都是死路!
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朱祁钰也不再继续问其木格,转而问道。
“所以,你想凭你手里的这几十个,如今在南宫效命的人,换取大明朝廷对整个瓦剌的庇护?”
这话带着一丝反问的口气,明显是再说,你的筹码不够。
闻听此言,孛都的面色越发的惶急,事已至此,他的确没有再多的筹码可以拿出来了。
所幸的是,这一点,朱祁钰也明白,所以,他也没有继续为难对方,又或者说,他已经不耐烦继续再和孛都继续待下去了,直接了当的开口道。
“内附大明,朕可以接受,回头兵部会划出草场范围,让你们迁入,朕会下诏授予你大明官职,并派官员协助你,熟悉大明的典章制度,维持联络,每过三年,部族首领需得亲自进京朝见述职,你部族中的商人,得到朝廷的许可,经过身份核查之后,也可出入固定的榷场。”
这话一出,孛都的神色顿时一喜,有了这些承诺,便相当于,大明朝廷接纳了他,这和此前的朝贡臣服不同,一旦他得到了大明的官职,就意味着,在大明朝廷的序列当中,不再处于藩属的地位,而是真正作为大明的臣子而存在,就像此前的关西七卫一样。
虽然说,受到的限制也多了起来,需要听从大明朝廷的调动,且要接受来自大明的官员驻扎,还需要定期朝觐,可好处也同样很多,尤其是最后一点,部族的商人可以出入榷场,这一点对于孛都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这代表着,他能够得到的互市规模,将会大幅度扩大,相较之下,那些限制,也都不足为道了。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多久,皇帝的声音便继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