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母子连心,他目光睃巡半晌,倏忽在一支白玉鹤簪前轻轻顿住。
白色的小鹤丹顶承日,翎不染尘,仿佛下一秒便又要轻轻舒展霜翅,翱翔于九霄云外,纵情高歌。
在柔姬与颢苍成亲之后,相当长的一段岁月中。
她平日里最喜欢玩的游戏便是她从高处纵身跃下,由颢苍化龙接住。
不管她是从树梢上轻飘飘跃下,还是从怪峰绝顶,山巅之上跃下,甚至于从渺渺云海,云头跃下。
颢苍总能准确无误地接住她。
她抱着他的脖颈,大笑起来,笑累了,就趴伏在他龙背上,攥着他龙角,趾高气扬地指挥他在云海之中穿梭,指哪打哪儿,颢苍从无怨言。
夫妻之间,情深意笃,凌守夷的出生也是情之所至,顺理成章。
柔姬知晓这孩子的出生,必定为仙门所不容。
可若让她扼杀他于襁褓之中以绝后患,她又何其忍心?
凌守夷出生之后,柔姬与颢苍为这孩子取名煞费苦心,绞尽脑汁。
柔姬爱子太甚,总是眉眼弯弯,柔情蜜意将他抱在怀抱中轻哄呵护。
颢苍想的名字,她总不满意。
但若是她自己想,却又毫无头绪。
想来想去,柔姬只道:“我只希望他能摆脱仙门的束缚,无拘无束,永远自由。”
正如每一次颢苍与她飞过云天,潜过沧海。
这是母亲对孩子最柔情的期盼,永远快乐,永远自由。
只可惜,后来她与凌守夷被擒回仙门,凌守夷得天帝赐名“守夷”二字。
“天下有道,守在四夷”。
她曾经寄希望能永远自由永远快乐的孩子,最终肩负起天罡神剑的重任,从此之后竟成笼中之鸟,为天帝守他无尽疆土,成了仙门最尽职尽责的一把杀人剑。
看到这里,凌守夷静静阖上眼,白玉鹤簪攥得太紧,近乎深入掌心。
他想起柔姬最后的那段岁月。
那时候柔姬神志总不清醒。
他悄悄去风露殿前偷看她,被她发现时,便会招致无数如暴风雨般的恶毒谩骂。
掌心的白玉鹤簪,仿佛刺穿虎口,直贯入心肺。
凌守夷不自觉颤抖起来。
原来,他也曾是在父母期盼之下所诞生这世间。
原来,她也曾爱过他。
凌守夷从风露殿中走出来时, 脚步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少年眼睫颤了颤,神思还有些混沌恍惚。
睫前仿佛落了什么冰凉凉的东西。
是下雪了吗?
他的思绪仿佛一团乱麻, 又一锅滚粥。
凌守夷怔怔地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见天色阴沉沉的, 零星的雪花如扯絮一般飘落。
的确是下雪了。
是了, 仙门虽常年无日夜黑白之分,但仙人们偶尔还会设下禁制,一赏四时风物景致。
他的思绪竟一时迟滞。
耳畔嗡嗡作响,脑海中亦有无数画面在不断分崩离析,就在方才,他接收了太多信息, 凌守夷竟一时分辨不清此身到底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他浑身发冷,头脑却发热。勉力走了一段路, 凌守夷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
在柔姬生命的最后几年, 那时她的神志也如他目下这般。
糊涂的时候多, 清醒得时候少。
她常常独坐在风露殿内朝外看,看茫茫云海一望无际。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像是思索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偶尔,她也会惊喜地露出笑容, 褰起裙摆, 冲到风露殿外,眺望远处的云海。
她引颈而望, 目不转睛,仿佛下一秒,云层之外又会跃出一道雪白的飞龙,合风云,躆颢苍,跨山越海而来。
可是云海涛涛,什么也望不见。
每当这个时候,她又会无比失落地回到风露殿内,什么也不干,就像之前那样,静静地一直坐上一整天。
在她生命的前一天,她听到云海之外有一声龙吟传来,响彻天地,悠悠不绝,但很快便被无边无尽,滔滔流转数万年之久的云海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