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有些读书人都说,泰州王学的学说不像是儒家,反而像是墨家,整日里喜欢和盐丁工匠什么混在一起。
当年王艮在世的时候,他的弟子中就有匠人、樵夫、盐丁,反倒是正经的读书人不多。
这位颜钧颜先生,也确实得到了王艮的真传。
佟安虽然立场也是站在底层百姓这边的,但是他依然做不到和颜钧一样忍受这样的环境。
周围都是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佟安好不容易才带着祥子,来到了颜钧要讲学的地点。
祥子抬头一看,这里是南城漕运码头的一个仓库,他也没想到颜钧这样的儒生竟然要在这里讲学。
不过此时这个仓库非常的热闹,已经有很多人得到了颜钧讲学的消息,佟安和祥子好不容易才挤进去,找到一个相对靠前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在几名码头力夫的簇拥下,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身赭色的对开襟短打粗布,出现在仓库临时搭建的讲台上。
这种对开襟短打的衣服早就已经有了,这种衣服没有宽大的袖子和袍子,而是更窄的短袖和短裤,有时候还用绳子将裤口和袖口扎起来,这是方便做力气活的打扮。
漕运码头的搬运力夫们,工坊中的雇工,包括拉车的祥子,都是这么一副打扮。
读书人的儒衫长袍,是没办法下地干活的。
颜钧就像是一个在农村中随处可见的种地老农,皮肤黝黑,他坐在讲学的台子上,也没有什么引经据典的开场白,而是直接开始讲起今天的内容来。
“今日我们讲的就是一个字——争。”
佟安和祥子都全神贯注的听起来。
“争,这个字很简单,我们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争。”
“家族内部,邻里之间有‘争’,男女之间有‘争’,官府百姓之间也有‘争’。”
“争是什么,就不用老朽多说了,现在我要说的是——‘怎么争’。”
“就拿山东漕运的事情来说吧,当年漕运罢运,是从一名漕工之死开始的。”
“这名漕工是官府拖欠了工酬,妻子刚生产,他将口粮都给妻子,自己在干活的时候累死的。”
“老夫游历多地,比这更惨的事情也见过不少,按理说在这个世道算不上什么稀罕事,这漕工家中只有寡妻幼子,也没什么宗族帮着出头,若是往日里,这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祥子连连点头。
这种事情别说是在连年兵灾的山东了,就是在这天子脚下的京师也随处可见,祥子早就对这种事情麻木了。
那些逃荒来京师的同乡,说不定哪天就听到了哪个人的死讯。
颜钧说道:“孤儿寡母和山东漕运衙门争,按理说,这事情是争不过的。”
“这时候就要说如何去争了,孤儿寡母自然是争不过山东漕运衙门,但是一群漕工就不一样了。”
“但是。”
颜钧拖长了音。
“我这里要说的,不是什么精诚团结,实际上我在山东,漕工们一开始也是不愿意罢运的。”
“原因也很简单,我们每个人,并不是戏台上的角儿,只有一张面孔的角色。”
“我们在干活的时候是漕工,同时也父母的儿子,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又或者是其他的角色。”
“而面对漕运衙门,漕工也是不敢争的。”
佟安点点头,他突然想到了同学会的公车上书,这不也是一种争吗?
颜钧说道:“所以如何争,这件事就尤为重要了。”
“回到那个死去的漕工身上,和之前说了,他是寡妻的丈夫,是孤儿的父亲,也是一名山东百姓。”
“以寡妻丈夫,孤儿父亲的身份去争,是争不到的,因为山东家破人亡的百姓太多了,比他们一家惨的人太多了。”
“山东闹兵灾,整个山东到处都在饿死人,以山东百姓的身份来争,也是没办法争的,因为我们没办法团结山东所有的百姓。”
“这时候,漕工的身份,就是争的关键。”
“那名漕工是因为拖欠工酬而死的,以漕工的身份,可以团结山东的漕工。”
“山东的漕工,人数并不是太多,拖欠的工酬不少,但也不是官府完全付不起的数字。”
“官府也会计算,漕工罢运,影响的是京师和山东前线粮食物资运转,放任下去会造成大问题。”
“而镇压漕运罢运,又要花费更多的银子,最后还是需要漕工搬运货物。”
“如此一来,支付拖欠的工酬,反而是代价最小的办法。”
“最后山东漕运衙门付清了积欠的工酬,还给那名死去的漕工付了丧葬费用,又给了那对孤儿寡母一笔钱。”
“这就是如何争。”
“接下来,我要讲的是怎么争。”
浑浊世道,如何来救?
颜钧看着下方听讲学的人说道:
“之前也说了,争之前也要打出旗号,那就是争的身份是什么?”
“争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白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在明确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就需要一个‘争’的口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