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司易没能在五六天内赶回来。
和他进行新项目洽谈工作的人是宁杭。宁家在京城扎根几十年,家族底蕴深厚,平日里却极为低调,自从女儿离世以后,宁杭再没了以往叱咤商场的气势,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沉寂的日子久了,在商界慢慢也就销声匿迹了。
宁杭的丈夫死得早,自己也没再婚,只有宁向晚这么一个女儿,死后留下了一个年仅五岁的儿子,就是靳司易。
宁向晚随宁杭,无论是面容还是性格,都隐约带着些阴柔,靳司易又继承了宁向晚,虽然长相更具攻击力,言行中却总透出一股阴恻恻的狠劲。
按理说靳司易作为宁向晚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宁杭应该会格外关照他,然而事实上宁杭非但没有给他一点好处,甚至敬而远之,在靳司易举步维艰的日子里都闭门不见,大有任他自生自灭的意思,在当时还引起过一阵非议。
靳司易从京城回到上东新区的这天,周危组了个小型的饭局,不同于酒吧里那群喜好玩乐的浪荡子,这次来的都是未来要挑家里重担的真太子。几个人说是给靳司易接风祝喜,实际上是看靳司易得了宁家的助势,想来套套近乎,日后也分些好处。
十九岁刚刚接任公司的靳司易权势不稳,对谁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但今时不同往日,凭借精明的经商头脑和狠厉毒辣的手段,短短两年就站稳跟脚的靳司易,已经显露出原本喜怒无常的本性。饭桌上不和这个煞神明谈利益相关的事宜是每个人都谨记于心的规则,想和靳司易走近点,只能从他感兴趣的事物上入手。
和宁杭的合作耗费了他不少心力,一回来就要喝酒,靳司易很是心烦,这些人精东扯一句西扯一句,表面上是家常话,背地里翻涌着的还是利益两字,他听得头脑发涨,所幸从这些人的嘴里也听到了些有用的东西,因而还是强撑着听完了。
酒过三巡,醉意慢慢占据头脑,该聊的大事也聊完了,不知道是谁先开了头,话题忽然转到谁家和谁家又要联姻、某个小少爷在外包养了多少个小情人上面。
“他那个情人我见过啊,是个带把的,长得却比女人还漂亮。”
“哪儿啊,我也见过,也就一般吧。”
最边上的李青大概也是喝太多,脑子生了锈,听周围人这么一说,下意识就开口:“要说漂亮,还得是司易家里那位啊……”话吐到一半,他骤然回过神,即便靳司易一个字都没说,他心中还是猛然一颤,立刻就找补道:“往司易身边一站,特别赏心悦目。”
谢家那个便宜养子就是靳司易的情人,这件事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了,之所以没人在靳司易面前拿这个当作话题的引子,是因为不清楚谢述在靳司易心里的重量。
是玩玩还是掺杂了真心,在有确切的答案以前,谁都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可眼下有人当了出头鸟,其余人也就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作,暗自等候事情的走向。
靳司易笑起来,眼底却很凉:“啊,他确实漂亮,你也喜欢这种?”
“那怎么可能,”李青也不是傻子,连忙说,“我只喜欢会撒娇的女人。”
“我还以为李哥见了他一面就念念不忘了,如果是这样,改天再带出来给你瞧瞧。”
“快别说笑了,没有的事……”
周危也哈哈笑着打圆场:“李哥可是在座唯一一个订了婚的啊,这误会要是让嫂子听说了,又要跟李哥闹脾气了!”
靳司易朝李青的方向举杯:“也是,嫂子可不是个饶人的性子。”
这就是翻篇的意思了。李青暗松一口气,立刻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经此一遭,大家都自觉地避着这个话题聊,又过了约莫半个小时,终于散场。
靳司易站起身,同这些人一一告别,转身阔步走出了大门。
已入三月末梢,春意越发馥郁,温度也变得柔和舒适。头顶光景倾颓,依着透明的空气沉没到长街之上。靳司易点了支烟,低头看看手表,已经过了谢述的放学时间。
从车驶进上东新区的那一刻,他就难以自抑地想起谢述。
靳司易鲜少喜欢什么东西。年幼时他喜欢妈妈,妈妈在他面前咽了气,后来他喜欢叔叔家那只黑猫,黑猫也在他面前咽了气,他两次都怔然望着,良久后蹲在尸体面前,试探性地伸手触碰,只感受到飞速流逝的体温和逐渐僵硬的躯体。
那时他想,他以后什么都不要喜欢了。
可是谢述出现了。
在那个暗潮涌动的雨夜,他为他挡住了湍急的雨水。
少年面容素白,唇色在冷风中残余脆弱的血色,他就安静地看着那双沉黑的眼眸,时隔多年再次记起那只矜傲的黑猫来,可与之不同的,面前的少年满身陈朽,偏生骨血里藏的都是蓬勃的生命力,像野火燎烧过的荒原,来年春至,又生出新的根叶——
一定比那只死猫好养多了。他想。
吞云吐雾间,司机将车停在四中的门口。最后一缕烟雾从靳司易的唇齿间飘出,他给谢述发消息,催促他请假出校,意料之内的,对方没给他回复。
难教养。
靳司易冷笑出声,给谢述拨去电话,第一次打被挂断,第二次再打,谢述居然索性关机了。
两人小半个月没见面,靳司易来的路上心里积攒的那点温情在机械女生冰冷的语调里被彻底消耗殆尽,他脸色阴沉,又拨出另一个号码。
这一次,不到十五分钟,谢述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