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九整个人伏在锦被里,只在枕间堆了云般的乌发。借朦胧霞光,他从被底去捉她小臂,却见入手一片玉雪光洁,半点伤损也无。曾九似梦似醒,胡乱摸索握住他袖子,将他往床上拽。周世明也不拂逆,缓缓俯身就近,半撑半靠的将人拢在胸臂之间。依偎片刻,曾九娇哝着蜷缩了一下,玉脸从被边蹭出来,睡眸半睁地凝睇着他。周世明也静静瞧着她,半晌伸手把被子又往下掖掖,令她整张小脸都露出来透透气。四目相望,曾九缓缓清醒,却又觉自己仍在梦中。她垂睫移开眼,又松开周世明的袖子,小手指轻轻勾了勾,去勾住他放在枕边的手。周世明没有动。但曾九玩了会儿他的手,忽觉出不对来,撑肘往他全身上下一瞧:“你下床走动了?”她一动弹,颈间一抹红缎绦带又自领口露了出来。周世明没有答她。他望着那抹红痕,缓缓伸过手碰了碰。曾九垂头一瞧,又仰脸瞧他。周世明问:“这是什么?”她没答他,却也没拒绝。周世明便在绦带上轻轻一挑,只觉入手一坠,随即一块雪白玉挂从她领中滑出,在霞光中微微晃动。他托住仔细一看,发觉那并非玉挂,而是一方窄长小印,印头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卷尾小猫,雪白一团儿系在红绳上。印底则刻着四个字。周世明轻轻念道:“……参光同寿。”念罢,那小印忽地自他指间滑走。曾九拉住那段红绦带,仰面躺倒在枕上,痴痴望着小猫儿在眼中摇荡。看了只有一会儿。她忽转向他,嫣然道:“这是我的小宝贝,只给你看一眼。也只给你看。”说着,她忽放开玉印,两手紧紧环住他脖颈,轻声道,“我已经把你治好啦。”周世明回手托住她:“嗯。”曾九凝视着他,微微笑道:“以后你就再也不会生病了。以后就是与日月参光,和天地同寿。”她很少会说这种傻话。周世明听了不觉也笑了一笑,道:“人总是会死的。”他逆了曾九的意思,可曾九却没生气。她将玉印又收回胸间贴身佩戴,口中则道:“你身上中了我的命蛊,一时半刻想死也难。”说着,想起正事来,先指使他道,“这么久了,你也该为我做做事了。这几日将暴雨梨花针的图纸画来给我看。”
周世明不应她,也不反驳。只问:“我可以出去走走么?”曾九笑道:“你竟还有闲心四处游逛?”说着,忽凑近到他脸前,轻轻呼气道,“我动动手指,你可真就小命都没有了。”周世明也不生气,淡淡道:“我总要出去买纸笔。也想去晒晒太阳。”曾九觉得无聊,便推开他,跳下床去披衣,意兴阑珊道:“随便你。”只是说罢,她忽灵光一现,拍手道,“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何不将暴雨梨花针在我手上的消息透露出去?还辛辛苦苦去找什么别人,自会有人上门来找我的!”曾九想得一点也不错。暴雨梨花针就像是致命的香饵,哪怕她的威名已席卷大江南北,仍有数不清的赌徒起意谋夺。他们倒也很谨慎,先打听她的行踪,欲要确认这消息是否属实。而曾九的行踪十分好找,她自传出消息后,便大摇大摆到了济南府,接连挑战三名暗器大家,仍未尝一败。且她身边忽多了一个英俊非常的年青男人,二人行止亲密,仿佛眷侣一般,江湖上总是不缺少有心人,不久这男子身份便给人看破——正是太湖周庄的周三公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么暴雨梨花针在摘星仙子手中,就十分合情合理了。曾九就此过上了一天被人暗算十六七八次的日子。想杀人夺宝的前仆后继,她便也不客气,有一个算一个,来一个杀一个。而江湖上的风气总这样奇怪。明明是别人要抢她的东西,要害她的命,可众人好像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单只记得她杀人如麻,残忍无情。几个月间,曾九已赫然成了冷血魔头。来找麻烦的也不仅仅是贪图暴雨梨花针,或一心给朋友复仇的了,更有一些自诩正道侠客之人,成群结队跑到她面前,要除魔卫道。曾九啼笑皆非,也并不以为意。早在修炼紫光刀的第一世,她已尝过举世皆敌的滋味了,这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无名之辈扶摇而起,厉害到叫别人害怕,又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被打为魔头是很寻常的。但若有朝一日叫人害怕到肝胆俱裂,那就不再是魔头,而是武林巨擘了。目下她被人说闲话,只是人杀得还不够多。而死在她手下的人,也还不够分量!江湖好似还是老样子。第一年,曾九杀了数不过来的人。第二年却只有四十七人。到第三年上,来找她的人便只有十七人。这十七人中,六人死在她手下;十人彬彬有礼而来,为了要请曾九去家中做客;只有最后一人来得特别,他孤身一人带着武器,却是来问问题的。那是八月十五夜里。曾九同周世明游湖看罢花灯,便在渡头靠岸,而那人则背着灯火,茕茕等在凄冷秋水边,如一道阴沉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