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傩没理会他的挑衅,微微一笑:“那种东西重要吗?”
“你叫……虎杖悠仁?而我是两面宿傩。我们调换一下名字,你就变成我了吗?”
“姓名只是称谓,不代表任何意义。因此,你可以把这当做我的真名。”
“……好吧。”
虎杖并未信服他的理论,但宿傩说忘记了却不是谎话。他不由得想到了另一件被宿傩遗忘的事物。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说。”
“那个头骨……是谁的?”
14
“答案你自己去找。”
宿傩并不多言,只是双手交叠,展开精神领域。虎杖只觉脚下一空,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向下坠去。他本能地向宿傩伸出手,却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回应。
宿傩两手抱胸,冷眼旁观,唇边一道锋利的笑弧。
他的指尖堪堪够到宿傩的衣袖,便被重力捕获,如同受缚的猎物,闷头落入无底深渊。坠落的过程漫长得像半个世纪,虎杖睁大眼睛,却只望见穿不透的重重迷雾。如果五条的教学没错,那就是宿傩精神领域的外围屏障。许多爱慕宿傩的向导都止步于此,他们无一例外地被宿傩拒绝,只能对着那一方被封禁的领域望洋兴叹。
五条说过,妄想融合宿傩领域的向导往往只有一个下场——被宿傩千刀万剐。结局不是被剥夺向导能力,就是精神崩溃逐渐疯狂。
饶是如此,执着于宿傩的人却只多不少。不知从何时开始,宿傩以暗级哨兵之王的名号存在于世,成为世人眼中一个标志性的符号。他的强大、他的傲慢,他一视同仁地蔑视众生,亦不偏不倚地降下杀戮。两面宿傩的名讳源起古老的神话传说,如同一座不可攀登的巍峨巨峰。
所有人都想登上山顶,宣告自己的征服。通过占有宿傩这个符号的方式,锚定自身的生存意义。这让宿傩比他的追随者们更早厌倦这份肤浅的倾慕。
虎杖闭上眼,尽力不去想自己的结局。他不是强大的向导,没有和宿傩正面抗衡的能力。在宿傩无法无天的精神领域当中,他只是一只徒劳飞舞翅膀的小虫。
寄希望于命定,寄希望于宿傩的一时兴起,寄希望于他偶发的一丝宽容。
太无力了。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滚的时候,会一字不漏地传递给宿傩吗?读到了这样的想法,宿傩一定觉得很可笑吧,说不定现在就在捧腹大笑呢。他一贯看不起弱者,不是吗?偏偏虎杖在他面前就是孱弱到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不可思议吧,如同镜像反转一般的配对,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少得可怜,简直叫人疑惑上天为何会有这种安排。
即使想要好好相处下去,一旦宿傩不再冷嘲热讽,虎杖也没法子再硬着头皮还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他们会成为世界上最无聊最乏味最不相配的命定伴侣,比任何人都深刻地痛恨着对方。
到那时,死亡甚至算得上一种解脱。
想到这里,虎杖叹了口气,张开双臂拥抱了自己祸不单行的人生。
下坠的过程戛然而止。
一只手拎住他的帽衫,悬空勒住了他的脖子。宿傩的脸近在咫尺,血色眼眸冰冷地凝视着他,阴沉的眸子似乎流转着一种难言的情绪。
宿傩松开手,虎杖啪叽掉在地上。明明是落水的感觉,身上却不觉得潮湿。虎杖仰起头,四处张望着,宿傩的精神领域和教科书上所描述的任何一种类型都不一样。
五条老师说,精神领域其实就是内心世界。通常情况下,精神领域会是其主人最喜欢最放松的地方。虽然会因个人喜好和性格不同,呈现出多样的形态。比如在海边长大的人更思念宽广的海域,在内陆生活的人则更倾向于静谧的湖泊。但总体来说,精神领域会保留为人们心中最为美好的存在。
课堂上五条为了教学,开放过自己的领域——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钉崎瞪大眼睛,疯狂尖叫,一路本派试图抓住闪烁的星辰,却只摸到一层隔绝外界的距离。五条的精神领域就和他本人一样,天马行空却又遥不可及。
怎么有月亮?伏黑问。
他抬手指向星海中一轮冉冉的明月。
有月亮的夜晚,星星是不会这么明亮的。
啊啊,你说月亮啊。五条笑了笑。那是别人送给我的。
在我的领域里,月亮和星星就是可以同时存在的哦。
因为我是五条悟嘛。
放课后五条告诉虎杖,这轮明月是“那个人”给他的。
在那个人离开之前,他们最后一次交融领域,像分手前的纪念晚餐。
五条一成不变的璀璨星海,那个人月相万千的湖光倒影。
那个人把空中的月亮指给五条看,告诉他“这个就是你哦,悟”,因为“我一直在心里倒映着你”。
那个人把自己当作五条在湖水里的影。
五条在那一刻突然福至心灵。
他对那个人说:杰,最后给我一道禁制吧。让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那个人笑得很无奈:什么嘛,那只好把月亮送给你了呀。
然后他死了。
快速、准确、无痛。
五条杀死了他。
他离去的那一刻,禁制开始松解。曾经或认真或玩笑定下的禁制,都要随他一同离开。
五条并不贪心,他张开精神触须,死死抓住最后一道。因为是那个人死前最后的愿望,所以扎根得比其他禁制更牢固,像是一根扎穿五条大脑的钉子,把关于他的所有记忆一一钉死。
只要这道禁制还在,五条悟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就不会消失,永不会淡忘,永不会褪色,详实到分秒的记录,绝无差错的可能。
在星海中依然明亮的月色。
在月色中依然灿烂的星海。
五条的领域自成一体,具有非同一般的和谐,宁静如诗。
宿傩的领域像屠宰场。
遍地的嶙峋牛头垒骨成山,供奉着高高在上的神龛,脚下流动着的浅水有着血一般的色泽,混沌地倒映着他和宿傩的影子。
虎杖视线上移,从脚下倒影看向宿傩本人。在精神领域中的宿傩踏着木屐,穿着虎杖认不出款式的和服。
见虎杖看他,宿傩振振衣袖,一派优雅的和风。
虎杖等级太低,没有自己的领域,因此他和宿傩的结合也是单向的,只是宿傩把精神领域延展到虎杖身上罢了。
说不期待是骗人的,虎杖多少也想知道宿傩心中美好平静的地方会是何处,也许会是没见过的名胜古迹,也许是虎杖没见过的绝美风景。那可是宿傩啊,能入他眼界的风景一定是世间的绝顶。
只是……有时候,现实总不如想象那么美好。
虎杖难掩失望,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痛!”
有什么东西硌到了他的腿,肯定是宿傩之前乱扔牛头。
虎杖忿忿地从水里把它挖出来。
捧在手上的是,一颗光秃秃的头骨。
“哇啊!是……是人头!”
虎杖抬手就把头骨丢了出去,被宿傩接回掌中。
他像是看到了很好笑的事情似的,对着虎杖的窘态忍俊不禁:“你不是想知道这是谁吗?”
“怎么看都不看就扔掉了?”
虎杖又怕又急,大喊道:“说了不可以随便杀人的吧。”
宿傩挑眉:“要是死人会出现在精神领域里,那么……需要现在两倍的空间才能装下吧。”
他看向手中的头骨:“它会出现在这里,恰恰就说明,杀死他的不是我。”
“可是……”
虎杖镇定了一些,他盘腿坐着,陷入更深一步的思考。
“它会出现这里,就是有意义的吧。总之它肯定和你有某种联系,说不定他生前是你很重要的人”
宿傩啧了一声:“你是说你自己吗?”
“除了你这个没用的命定之外,我并没有什么称得上是重要的人。”
“从来没有吗?”虎杖问。
宿傩迟疑了一霎,但他转念想到,忘却了的过去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于是笃定回答。
“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