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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让人觉得狭窄。

虎杖第一次感到这是一个相当逼仄的空间。

而宿傩的存在感却太庞大了,使得周围的重力都向他倾斜。

虎杖也一样,不由自主地滑落到他身边。

宿傩习以为常地伸手,把虎杖搂在怀里,那亲昵的姿态,只有恋人才有这么做的资格。

虎杖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上。

宿傩垫在他身后的身体热烘烘的,柔韧地撑住他。虎杖能感受到他和服底下块垒分明的肌肉,不无提醒着他这是一具何等强壮成熟的男体。这副身体的主人主动雌伏在他身下,比任何人都入戏,比任何人都沉迷。就像是一只蜘蛛所能编织的最绮丽的梦,给猎物临死前最虚伪的幻觉。

你爱我吗?

虎杖想问他。

这无疑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提问的瞬间就会让虎杖落于下风,但他还是想要知道答案。

死在爱自己的人手里,总比死在恨自己的人手里,更让人安慰一些。

以宿傩的性格,在那种时刻,应该不吝于一个吻吧。

然而。

我爱宿傩吗?

虎杖扪心自问。

他听到自己一成不变的心跳。

虎杖没有爱上过别人,不知道那应该是怎样一种情感。成长经历中父母的缺位让他对男女间的关系始终陌生。他是被爷爷带大的小孩,没体验过一家三口相亲相爱的生活,没见过父母手挽手一起散步,或是在新年到来时交换甜蜜的吻。没吃过妈妈做的早餐,没跟爸爸打过棒球,没有牵着父母的手去游乐园玩耍的经历。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自家周末的行程,他只好沉默。

每到这时,虎杖就会感到寂寞的心境。而这种寂寞对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早熟。他在电影电视里看过,在学校的书本里学过,甚至他可以从朋友身上捡起一些父母之爱的碎片。但他从没有真正地感受过。

在同龄人还相信圣诞老人的年纪里,虎杖已经知道那是一个虚构的形象。这不影响他在学校里和同学们一起装饰圣诞树,在欢声笑语中挂上装满期冀的圣诞袜。他和其他人一起诚心地许愿,心中却涌出一股了然的淡漠——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是不会得到礼物的。

他就这么成熟地,却又迟钝地,在缺乏足够情感链接的状态下跌跌撞撞地成长。有时他站在涉谷繁华的街道,看着眼前如潮的人流,看久了,心底油然生出一点恐慌。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些行色匆匆的人群都有自己的归处。他们为人所爱,也爱上他人,获得欢笑,也流下眼泪。

但虎杖却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可以称之为“巢”的、让人安心温暖的地方,在爷爷去世之后就找不到了。他迫切地想去爱人,迫切地想得到爱,却连爱的路径都无法通达。

爱是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会爱上杰?这问题真奇怪……爱需要理由吗?爱本来就是奇奇怪怪又超级恶心的东西,就像虫子被踩扁的尸体一样。那种鲜明的印象……你一看到就会明白了。

怎么露出这种表情了?老师我有什么说的不对吗?

伟大?爱很伟大吗?让一个人展露出全部的自我是伟大吗?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生命是伟大吗?

爱可以让人夺走他人的生命,也可以让求死之人重燃生的意志。

爱让人面目全非。

这是伟大吗?

这是扭曲吧。

爱是人类最大的变态。

最变态的地方在于,爱只要一个念头。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老师还是高专二年级的学生。杰和硝子是我的同学。杰是我最好的朋友。

老师出身五条家,因为出生时就是一级向导的缘故,族人都将我奉为神子。

我从小就明白我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们理解不了我,我眼中的世界也无法传达给他们。

在高专,我第一次拥有了可以相互理解的同伴。

我是向导,杰是哨兵,我们组成搭档的话,可以提升相当多的实力。因此高专常常派我们两个一起出任务。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

我们去往一处偏僻的荒山,解决盘星教躲藏在山中的教徒。辅助监督的情报晚了一天,我们去的时候敌人已经撤离,只留下了些压缩食品和生活垃圾。

我们在基地巡逻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可用的资料,白白坐了好几个小时的新干线。天气又这么热,我很不高兴,直接下山了。

树上的蝉歇斯底里地鸣叫,像是要把太阳叫下来。吵死人了!我捂住耳朵,加快了脚步。

杰安静地跟在我后面,脚步声踏在石阶上,哒哒的。

悟。

他喊住我。

于是我回过头,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来,他微笑着搭上我的肩,眼睛和嘴角都弯弯的,额上渗出一点薄汗。

阳光在他脸上照出巴掌大的方形的亮斑。

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吗?

我想就是他了。

如果我有命定的话,就一定是他了。

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在播报前段时间的女性失踪案。

宿傩的推论完全正确,那位在镜头前痛哭流涕的丈夫,就是杀死妻子的凶手。

外景记者随机采访了几位邻居,他们都表现地相当震惊。每个人都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不敢相信温文尔雅的丈夫会做出这种事。

画面切到身陷囹圄的丈夫身上。

画外音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

很简单。丈夫说道,他冷漠的语气与之前判若两人。

因为我爱上别人了。

所以无法再忍受和不爱的她在一起。

画外音说,你可以选择离婚的方式。

不。丈夫否决了。

我杀死她是为了向我爱的人证明。

我对妻子的爱是虚假的。

我只爱她。

虎杖看着女主持人对着稿子做最后的总结。

爱让人杀人,爱使人死。

爱也是可以伪装的。

但装到最后,总会忍受不下去的。

宿傩,你又能忍耐到几时呢?

小鬼靠向他肩膀的时候,宿傩心中微微一惊。

年轻的身体触到依靠之物,本能地紧绷,随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再怎么表现出信赖,还是有故意的成分。但其中信赖多少,故意多少,宿傩竟拿不准。

谁叫小鬼是如此地愚蠢。

电视在放失踪案的后续,小鬼看的很专注,宿傩早已知晓结局,因而只是淡淡侧望他表情。小鬼的眼睛睁得很大,眸子里一点荧荧的光,连睫毛都是讶异的,张皇地朝外展着。好像凶手的动机对他来说是一种冒犯,好像他已提前给“爱”预设了答案,任何不符合他心意的回答都使他由衷地感到困惑。

太天真了,小鬼。你还太天真了。

不意外的,小鬼想到了一些关于“爱”的话题。因为宿傩在身边的缘故,他的思考十分克制,每到将要暴露真实想法的时候,就用大量的回忆补上空白。这显然是五条教他的方法,过量冗余的信息可以混乱哨兵的感知。就像故意在雪地里制造多方向的脚印一般,掩盖逃亡的真正路线。

但宿傩并不是那些没了向导就会发狂的废物哨兵。正相反,他对精神领域的开发和利用让一般人望尘莫及。如果小鬼向他求教,或许他会发发善心,看在命定的面子上,教他一些保命的方法。可惜他先问了五条,南辕北辙。

五条的战斗方式过于猛烈迅速,往往几个回合就能结束战斗。他没有经历过长时间的缠斗,没有体会过实力伯仲之间殚精竭虑避免失误,孤注一掷拼对方的一个疏漏,没在更强大的敌人面前示弱伪装,蛰伏以待反击的时机,没在战前收集好情报,然后将自己的底牌在决斗中谨慎地使用。

他教小鬼的方法并非无用,只是太浅显。如果考虑不到敌人三步以外的行动,即使得到短暂的优势,也会在底牌出尽时落败认输。

没有能力的小鬼需要更实用的方法。

不过没关系,宿傩已经在教他了。

只需要,比你的对手更入戏罢了。

我能忍耐到何时?

我能忍耐到你信以为真,忍耐你放下戒备,忍耐到你对自己的感觉产生怀疑。你会发现我是真的爱你。

那种感觉会很恐怖吧,伪物其实是真物。比如你以为早已死去的母亲,其实正活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里。

但我不会爱你。

正如你不会爱我。

我们是被所谓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囚徒。

你是我的牢笼,我是你的刑刀。

我们的相遇,只是加速双方走向死途。

谁更狠心,谁更绝情,谁先杀死对方,谁就有一线生机。

你明白吗?

你不明白。宿傩想道。

爱让人杀人,爱使人死。

有人谋杀他人,有人自我牺牲。

爱可以伪装,爱本就不神圣。

爱无比无聊。

但五条有一点说的不错——爱只在一念之间。真物和伪物,不过是镜中对望的两张脸。

他用指节轻轻磨蹭着虎杖的下颌,感受着皮肤光洁平滑的触感。小鬼身上的味道很干净,散发出脱水干燥的清洁气息。

在某一两个时刻,宿傩会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心。

羂索问过他之后的打算,无非是要不要留着小鬼。其实对随时可以杀死他的宿傩来说,两种方式都无所谓。

但死亡太轻易了。

在他恣意使用了宿傩的身体之后,普通的死太廉价了。

过去的几百年里,宿傩没对宠物发生过兴趣。但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时代,也许他可以尝试。就像羂索那样——进入现代后他变得相当擅长玩游戏机。

到那时,形势将完全逆转。

他重获自由,而小鬼会被关进狗笼。

每天,面对龇牙咧嘴的小鬼,他会微笑着对他说:

我回来了。

“你们还在交往啊?”

伏黑在课间跟他闲聊。

虎杖下意识地摸了把后颈。最近气温快速下降,眼看就要入冬,虎杖出门时给自己戴上了围巾。有了这么严实的遮挡,不免对宿傩有所松懈。一进入温暖的室内,解掉围巾,宿傩的吻痕就像暖风催生的花朵一样,在他颈上攀爬。

“几个月过去了,关系应该稳定了吧。”伏黑说道。

钉崎闻言也凑过来:“什么时候带出来见个面呀,我们可以刷老师的卡去银座吃西餐。”

虎杖迟疑着:“恐怕……很难……”

伏黑忽然善解人意起来:“是哦,如果是姐姐的话,已经是上班族了。在职场打拼很辛苦吧。”

“对啊对啊,”钉崎接过话茬,“你看七海老师,劳累的跟三十多岁似的。”

虎杖大惊:“难道他不是三十多吗?”

伏黑和钉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拜托他比五条还小一岁啊!”

虎杖喏喏点头。

“唉……”

钉崎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手机上刷出一条新的推送,她点开看了看:“话说下周一就是圣诞节了。”她捅捅虎杖的胳膊,“给辛苦工作的大姐姐买个礼物吧。”

她这么热心,虎杖不想扫她的兴,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应该是有钱的上班族给我这个大学生送礼物吧。”

“什么嘛,”钉崎颇不乐意,“小小年纪就想着吃软饭。”

“你不会……根本不喜欢人家吧?”

虎杖只想叹气:“是人家不喜欢我啦。”

“骗人的吧。”钉崎说,“你们不是经常见面吗?怎么看都是在热恋中啊。”

“对方一时兴起也有可能的吧。”伏黑提出了一种可能性。

“怎么可能?”钉崎把两个男生都白了一眼,“谁会跟不喜欢的对象见这么频繁啊。”

“况且那个姐姐不是很强势的性格吗?要是不合意的话,一次也就够了吧。一而再再而三的跟你见面,我看她比你投入多了。”

“别因为人家大你几岁,就不把别人的心情当回事啊!”

听到钉崎这么关心自己,虎杖虽然感动,但更多是无可奈何。没办法,既然一开始就让他们误解了,现在也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认输了,我其实有在物色礼物的。我打算送……”

虎杖在电光石火之间把宿傩的喜好过了一遍。

“送……一瓶酒作为礼物。但那瓶酒价格太贵了,我还要赚点钱才行。”

“我只是不想在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夸下海口。要是没攒够就太尴尬了。”

钉崎立刻警觉起来:“先说好,我不会借你钱。”

虽然嘴上那么说,周一放课的时候钉崎还是把几张钞票拍在他桌子上。

“一定要为那个姐姐买下来啊!”

她对虎杖三令五申。不等虎杖反应,她就一扫短发潇洒地走了。

伏黑也要去商店街,虎杖跟他同行。街上的节日气氛布置得很浓,路口还有扮作圣诞老人的人偶在分发传单和糖果,环岛中心安装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围了一圈彩灯,缀满了各式各样的麋鹿玩具和五颜六色的拐杖糖。最顶端是一颗发光的五角星,夜幕中尤其明亮。很多跟他们同龄的女孩子围在周围,以圣诞树做背景拍照。

虎杖和伏黑不想乱入她们照片的背景,因此只是远远地看着,隔了那片欢声笑语一整个河岸的距离。

虎杖静静看了一会儿,心无所感。过节嘛,他当然是开心的,但要给开心的程度下个定义,大概就是投一颗石子入水的波动吧。

他侧目看向伏黑,发现他脸上尚有一点儿冰消雪融的温暖神情。也许圣诞节对伏黑来说是个美好的节日,他曾和他的家人共度过美好的回忆。

于是虎杖雀跃起来,展开笑颜说节日真好,特别特别喜欢过节。伏黑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无意识地流露出一点笑意。

虎杖揽着他的肩往商店走,在捧场之余感到些许寂寞。

有时虎杖也这么对待宿傩,选择一件事情假装对它发生兴趣,想要调动宿傩的情绪,但宿傩只会无情拆穿他,对那些伪装出来的虚假心情不屑一顾。

拿点“真“的东西出来。宿傩偶尔会这么说。

虎杖只觉莫名其妙——他的任何心思,宿傩都了如指掌。

还要怎么真?还要怎么深?把灵魂都解剖了铺平在宿傩面前,如同祭品一般供他赏玩。

然后呢?

成为宿傩在新世纪里一桩新的笑料?

这么在脑子里想了之后,宿傩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了。虎杖问他,宿傩便挑眉,意味不明地说,特别给你恩准。

恩准什么?

恩准你从我这里拿走一点“真”的东西。

说完,他捏住虎杖的下巴,尽情亲吻了他的嘴唇。

一吻毕,他才慢条斯理对虎杖指点迷津。

不被承认的真实便是伪物,如同被接纳了的虚假就是真实。

而我所说的真物,则是绝对的真实,事物唯一的解。

我向你承诺。

在你死之前,你会得到两面宿傩绝对的真实。

虎杖愣了愣,呆呆地看着他。大出意料后又是不出所料。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深彻的悲哀。宿傩终究是宿傩。

唉。

虎杖叹了口气。

虽然听起来是很动听……

可是,两面宿傩并不是你的真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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