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递给这个愚蠢的妖怪,指节上戒指浓绿欲滴。
碧玥跪下身,战兢着托起他的手,低声说。
我想做个凡人。
应誓的华彩再度亮起,碧玥周身升起紫烟。多谢。她说道。
烟雾散去后,默苍离收回手,山明水秀,万物俱寂。
名叫碧玥的妖怪从未存在。
回去后默苍离挂上了一串琉璃。这是一个妖怪的愿望。
至于上官鸿信的愿望。他捏了捏那串灰烬做的琉璃珠。还不到时候挂上去。
或许永远也挂不上了。
默苍离又一次登上羽国最高的山峰。
你在吗?他向风中探问。
感觉上他依然在,不声不响地等待着。那个让策天凤都算漏一计、叫他动心的男人就站在他身侧,从容雍雅,不离不弃。
我想做个了结。默苍离说道。
他取下那枚碧色的戒。眼前是万丈深渊,任它再坚固,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命途。
他扬手,想了一想,终是没扔出去。
——end
上官鸿信少年时曾获得一只翠鸟。
那是北境某位亲王入京献上的礼物,通身碧绿,双目为琉璃色,听闻有天籁之音。上官鸿信想哄霓裳开心,便向他父王讨了去,用谷粒清水好好喂着,在爪上系一条丝带养在书房里。
但翠鸟从没开过口。
上官鸿信养了几月,耐心终是告罄。他解了丝带,推开窗台将翠鸟放飞。翠鸟扑簌簌地振翅,落在雕花窗框上,它回头看了上官鸿信一眼,忽然啄了下他的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浸入皮肤,手指上冒出殷红的血点。上官鸿信呼痛,本能地收回手。再抬眼时,那抹翠色已无影无踪。
他后来跟策天凤提起过这件事。他这位老师似乎无所不知。策天凤没有让他失望,他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不信。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传闻呢?总是有人听过吧。不然怎么从没听说青蛙有天籁之音。
策天凤听着他的反驳,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阳光追逐着他冰冷的指尖,他苍白的脸像是一座快要融化的冰雕,空气中的尘埃都变作森森冷气。他随口说起一个故事。
传闻九界中有一界名叫海境,那里的人长居水下,形态各异,多半依血脉现形,或鱼或虾或龙,其中有一种族名为鲛,歌若天籁。
是吗?
不是。策天凤冷冰冰地打断疑问。鲛人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那时对策天凤言听计从,他深深低下头去,为自己的轻信和浅薄羞愧,策天凤的话语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脸。但他仍依着少年人的好奇心,在心底默默思考。
真的不会吗?
后来上官鸿信遇见欲星移,鲛人确实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推开窗,清凉的月色伴着夜露飘洒进来,殿内的纱缦随风浮动,在偌大的宫殿内膨胀成一团轻软的烟雾。
老师,会冷吗?
纱缦后是永恒的沉默。
默苍离瘦削的侧影在烟雾中刻一道尖锐的印记,如同云中闪电,在轻纱摇曳间触目惊心。
上官鸿信留下半开的窗,走入云雾深处。默苍离坐在室内,漫不经心摆弄棋盘,与自己对弈。侍女执烛点亮室内的灯,将棋盘上琉璃棋子映得灿然生辉,默苍离触及棋子的指尖也被染上一层暖光,像是扑入团团火焰的飞蛾。上官鸿信将灯盏移到桌边,静观棋局。白子已将黑子逼入绝境,黑子绝地反击,竟也有几分胜率。黑黑白白相持不下,是出于同一人头脑的、永无高下之分的博弈。
一道残局。
默苍离将未竟的局留在棋盘,上官鸿信坐到对面,却没有与他对弈。热水烧好了,冒出冲天的水汽,侍女拎起铜壶注水入杯,沸水将茶叶撕扯出碧绿的血。默苍离撇去茶沫,啜饮一口,喉结滚动间伤痕格外明显。
那是墨狂剑气所伤,即便是冥医也无法消去这道伤疤。幸而只划伤了皮肉,再深一寸,这颗天下无双的头颅便不保。
上官鸿信把他带了回来,仍旧以师礼供养。一切未变,他只是铲除了宫内的一棵树,仅此而已。其实是可惜的,那株梧桐是百年的古树,是被当地引为祥兆送进宫里来的。上官鸿信替策天凤讨了去,每到春日,便见它花开如霓。梧桐生得高大,远远便能见到,上官鸿信来去求学时遥遥看见,便心生安定。他给霓裳绑了秋千,震荡间枝干摇动,落花满襟。霓裳的笑语是那座沉默学宫里唯一的生动,少女鲜亮的碧衣越飞越高,她越过重重花树,轻若鸿毛,一夕之间无影无踪。
他本来是想留下梧桐树的,以此为磨砺,或许有一天他终会平静。他能听见霓裳的声音,在回忆中仍然温暖亲切,然而如今她的去向也如少年时那只翠鸟一般不可追寻,只在上官鸿信心口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他已极力避免这种情绪,但想到霓裳,他还是会难过。一开始激荡沸腾的心慢慢冷却,只留下缓慢流淌的悲伤。因为霓裳已死,在地下化为朽骨,如果有轮回,她早去另一场轮回。上官鸿信却留在这世间无法解脱。
而默苍离却又是那么平静,他跟羽国庞大宏伟的宫殿一样,容纳下所有阴谋憎怨,饮下罪有应得或是白白辜负的血,愚昧的、痴妄的、贪婪的、牺牲的,用一个代价换一个结果,把上官鸿信推向王座,却也让他一无所有。
到底为什么,他如此平静。
夜渐渐深了,默苍离依然无语。回羽国后他便不再开口说话。本以为是伤到了咽喉,冥医检查再三却说没有,想来只是他不愿说话罢。或许是因为他和上官鸿信已没什么话好说,或许是他一心求死没必要浪费自己的力气,或许是他已倦了。
他当真倦了,倚着躺椅双目半闭。上官鸿信给他搭上一件披风,目光在他沉静眉目上逡巡许久。多么可憎的面目,上官鸿信想,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他胸中凝结。那是旧日的阴影,过去的感情死死缠绕着他,如同湍急河流里杂乱生长的水草,它们捆扎住羽国的王,把他拖入血与烟硝。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呢。他在默苍离床边坐下。他要杀他太过于容易。他不想折磨他。策天凤永远是他的老师。他是恨他的,也是爱他的,这两种情感并非是水火不容,而是同时并存。恨是沉重的、压抑的,爱是沉缓的、流动的,巨石伫立在水中,水流推动着巨石,到底该何去何从。
默苍离没有睡,他只是无动于衷。上官鸿信仅是看着他,仇恨便得到滋养,根深叶茂。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有在分离时才有斡旋的余地,一旦相处,他只能一天比一天更恨默苍离。于是他抓住默苍离的手,把那截细瘦白皙的手腕压进丝绸堆叠的床褥。默苍离睁开眼看他,棋子一样琉璃色的眼睛,通透地望着他,映着荧荧灯火。他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往后靠去,像纱缦一样没有重量的身体落在上官鸿信怀里,轻飘飘的几无实感,露出喉间狰狞的伤疤。
侍女熄了灯退出去,走在门口才想起未关的窗。她折回去掩好窗扉,帷幔后静得没有人声,只是衣衫摩挲有些窸窣的声音。明明在黑暗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人是默苍离,彷徨的人却是上官鸿信。他从未见证过默苍离的任何真实。
默苍离的手臂环紧他,在上官鸿信颈后引起一阵冰凉。他的温存让上官鸿信变得僵硬,藤蔓般交缠的双臂被拉下来仔细检查,确定没有暗藏的麻醉针或是毒剂。默苍离的呼吸似乎微微一哽,发出叹息般的气声。上官鸿信依然爱他,但两人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
他不会杀上官鸿信的,从他第一次失败时便注定。上官鸿信深知这一点,但他仍要这么做,他深深警惕并且不掩饰任何怀疑,他故意如此只为宣示默苍离不配拥有他的信任。而默苍离确实被刺痛。他把脸埋在上官鸿信胸口,用自己喉间的伤疤长久叹息。
冥医偶尔会来。他怀有对默苍离安危的关心,怕某日上官鸿信怒气上头,将某人活埋了。他背着药箱亮了通行腰牌自顾自地走,来到学宫附近只觉生疏。
树呢?
他见到上官鸿信时问道。
铲了。上官鸿信说。太碍眼。
冥医便不说话了。他看着君王气势冷冽的侧脸,绞尽脑汁想说些话来劝慰。然而医者不能医心。
鸿信···
这称呼在默苍离失语之后再无人叫。上官鸿信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手下好好招待冥医。说罢便回转宫廷,午后还有政务要处理。
夏日炎炎,冰盘内承的冰块不一会儿融化成水,侍女掀开竹帘叫人来换。上官鸿信支着额,漫不经心地批阅。若是被策天凤看见了,必然要被教训一顿。但默苍离不是策天凤,策天凤已死,正是用梧桐木打的棺椁,葬在羽国地下。如今学宫种了竹,翠绿如瀑,一到夏日绿意便浓烈欲滴,谁曾想从前那里凤栖梧桐。
默苍离朝冥医伸出手,冥医犹豫良久,才将一只白色小瓶放进他掌心。默苍离倒出瓶中物,仅是一粒平平无奇的白色药丸,散发着草药的苦味。
他吞下那颗药。
冥医吸了吸鼻子,又往小瓶里装了些补气益血的药丸。默苍离朝他颌首,他便将小瓶留在桌上。
我走啦。他收拾药箱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回头。
苍离啊,你真的···
那么想死吗?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太阳很大,冥医热得满头汗水。汗水流进眼里酸涩不已,好像一场风波的余震。
冥医走后默苍离渐渐衰弱下去。过程很缓慢,毒素一点一滴侵入肺腑,他身体本就不好,时节又过冬,看起来只像是重病之人熬不住严寒。上官鸿信这次没请冥医,他给神蛊温皇发了请柬邀他做客。
神蛊温皇切过默苍离的脉,若有所思。他摇摇手中的羽毛扇,说毒入心肺,无药可救。
上官鸿信竟有种轻松之感。
冥医医术真是高超。他对神蛊温皇说。神蛊温皇微微一惊,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以扇掩面付之一笑。
温皇临走时还是留了方子,煎不煎药是上官鸿信的事,他烦不着。于是学宫内的侍女日间便多一件事,阆院间终日萦绕着药香。侍女是极聪明的,雁王只让她煎药,没让她盯着谁喝下去。她也知道自己是没法让学宫里的这位主子喝药的。于是每日老老实实煎药,晾凉了放在桌上,谁喝下谁倒掉与她何干。
上官鸿信也不管,他仍照常到学宫来过夜。默苍离依然抬手环住他,但使不上力气,很快就滑落下来。上官鸿信便笑,重新拉着他的手臂缠绕上去,就像以前一样。默苍离在黑暗中忽而感到一种可怖的心绪,他对此竟当真有所怀恋。他对上官鸿信从来不是虚情假意。
但现在上官鸿信在同他虚情假意。默苍离将死,上官鸿信随意施与廉价的情感,他不肯用真实面目面对他,宁可拿出一个旧日的幻影。
鸿信···
他在心里念道,依然发不出声音。他早已剥夺自己解释的权力。为罪孽、为欺骗,他只能缄口不语。
老师。上官鸿信在他耳边说。
你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真的叫我鸿信,或许我会动摇。
他给默苍离汗湿的身体盖上被子,手指抚过他额上碎发。
不知道老师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位亲王送了我一只翠鸟。你跟我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他将手指放在默苍离唇上,指腹上还残留着鸟喙啄出的伤口。
你说对了。老师,你永远是对的。
说完他便穿衣离开。默苍离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双目疲倦,随后在逐渐冷却的床褥上昏昏入睡。
他喝药了吗?上官鸿信向侍女询问。
回禀陛下,他有时喝有时不喝。
简直像是在控制着什么速度一样。侍女想。
她扇着手里的小扇,催旺了火。
如果陛下要来,那天的药是一定会喝的。
上官鸿信点点头,他想如果默苍离不喝,恐怕当日连眼睛都睁不开。
侍女将漆黑的药汁倒出来,盛在药盅里,盖上盖子用冷水过了一遍,确定药汁温度适中,才用盘子端了盛进去。
大人?
默苍离披着狐裘坐在暖炉边,玉琢冰雕一样,快被暖化。他应了一声,长睫垂下,倦怠得很。侍女把盘子放在桌上退出去。上官鸿信把药碗端到默苍离唇边,默苍离醒过来,见是上官鸿信便闭了口。这几日羽国政务繁忙,默苍离本想无声无息地去,可他却又来。还以为他再不会来的。
老师,喝药。
默苍离摇头,或许这是他一生中摇头时间最长的一次。
上官鸿信坐到他对面。默苍离琉璃色的双目望着他,说与我对弈一局。
他当时凭着这一局被选中,如今也要凭着这一局来终结了吗?
上官鸿信放下药碗,他捻起一枚棋子。满盘棋子都随他的情绪而振动,它们本就是断云石。棋子在他掌中凝为一柄匕首,刀光似雪。
默苍离放下棋子,喉间伤痕微微痕痒。
上官鸿信只是冷笑。
默苍离微微蹙眉。
上官鸿信伸出左腕,让雪片般的锋刃吻上青色的经络,鲜血瀑布一样爆开,棋子在湿滑的棋盘上游窜。默苍离突然动起来,棋盘“哗”的一声掉到地上,棋子与血液一同飞溅。他紧紧捂住上官鸿信的伤口,双手满是腥甜的血。
大人?侍女在门口探问。
药碗里溅落上官鸿信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红漂浮在漆黑的药汁中,碗壁凝着未干的血珠。
血液是滚烫的。默苍离从未有如此真切的触感。他想呵斥上官鸿信、他想夺下匕首,但事实是他被庞然的怒意钉在原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几乎冲破这具皮囊。
他怎可寻死!策天凤没有杀死的人竟要去寻死。谁给他的资格。
上官鸿信不再有其他动作,他盯着默苍离,双眸是熔化的黄金,他逼迫一个选择。
默苍离双唇隐隐颤动,他感到荒谬可笑,但他竟想不出一句冷嘲。
上官鸿信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还在流血。
既不包扎,也不运功,他挥不开默苍离,便在手臂上方重刻下一刀。
血液溅在默苍离脸上。他眼里一片血雾。
“鸿信!”
原来不语鸟是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扔下匕首,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他重又把药碗递到默苍离唇边,里头浸着血的腥甜。默苍离衔住碗沿咽下药汁,抬目看上官鸿信,眼眶里落下他的血,像一滴泪。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
杀死他最爱的人。
原来默苍离也不是无坚不摧的。
是死是活,请你自便。上官鸿信对默苍离说。
他只为默苍离做一次牺牲。
这天晚上,上官鸿信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他推开窗台,解下丝带,放飞了翠鸟。那只翠鸟回头看他,一反常态没有咬他,它只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而后振翅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他醒来后竟有些怅惘,不知不觉中,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反叫他记了这么多年。其实在放飞翠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寝宫镇日里开一半的窗,为的是某月某日,放飞的鸟儿会再飞回。但一别经年,它始终未有消息。少年时的上官鸿信怎么也想不透,为何他的翠鸟一去无踪。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间里,那只翠鸟曾飞回他的窗边,在整个羽国的睡梦中,给他留下一只静谧的歌谣。
尽管无人知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