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消冲他竖大拇指,夸赞道:“哥……不对,老师,你现在比我看得还透彻!三年前,你还是个实打实的外国小伙,现在一下就成俺们村黄毛了。”
达达利亚想踹他又懒得站起来,伸一下腿都觉得头晕目眩,干脆坐在台阶上,拢着袄看老汤带一群人进店里。发呆好一会儿,阿消突然戳他,弹了两下舌头,对他道:
“寡妇来了。”
寡妇来了,来的却是个男人。身穿黑袄,脚蹬二八大杠自行车,长辫子像花篮的彩带一样随风飘舞。他生得白,人看上去也纤细,裤脚里空荡荡,只有蓄力的大腿肉结实。从远处荡过来,脸颊冻得红扑扑,几口白雾晕开面容,居然在冬天带来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
“长得真靓。”阿消啧啧称奇,达达利亚没搭话,他敏锐地发现寡妇今天扎了一束大红头绳,红得像老汤开业时放炮的颜色,又红得像出嫁,总而言之,红得不正常,令人不舒服的不正常。
自行车到拐角的店门口,钟离迈开长腿,轻盈地从车上跳下来,蕴了潮气的眼睛亮晶晶,看到店里的人就冲他们笑。阿消要吹口哨,达达利亚先快一步,一把瓜子皮全塞他嘴里:“吃你的吧。”
达达利亚拍拍手,又拍拍裤子,他镇定自若地站一会儿,等晕眩感过去后,装作不经意抖抖裤腿,俩手插兜,晃着晃着过去了。
钟离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起头,镀金的招牌明晃晃——“永和电器”。里头的人也冲他打招呼,于是他又笑了。达达利亚裹紧袄子,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又跺脚又哈气,冷得不行的样子,左顾右盼一阵,等人家跟他打招呼。
结果钟离没注意到,他只走进店,急得达达利亚冲过去,冒着气儿猛挡他面前,把寡妇吓得一激灵。
“阿、阿贾克斯……”寡妇的声音也好听,虽然低,但温温柔柔,全村就他还记得达达利亚的洋名。达达利亚望望天,总感到他这一声“阿贾克斯”含羞带怯,但想半天又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他直视钟离,呵了两口白气,说道:“这么巧,刚没注意你居然也过来了。”末尾又补了句:“叫我小达就行。”
钟离闭上嘴,嘴角带有诡异的弧度——达达利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到“诡异”这个词,那弧度圆润得不像人在笑,所以他觉得诡异——他犹疑好一阵,不好意思地说道:“‘达’在我们这里的方言,是‘爸爸’的意思。”
他有很多词可以替换,能叫“爹”也能叫“爸”,但他偏偏一声文邹邹的“爸爸”,轻飘飘的,叫得达达利亚心烦意乱、浑身起刺儿。他依然冷着脸,敷衍地说:“哦,抱歉,我不太懂,那你就叫我达达利亚。”
他俩差不多高,在门口站着像俩门神。尤其达达利亚,人高马大,脸色还难看。钟离想进去,但这样寒暄似乎不尽人意,他最后问一句:“来买电视机?”
“没有,老汤新开业,来看看,”达达利亚反问他,“你来买电视机?”
“没有,”钟离说,“我找老板。”
他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也像想要结束话题,他自然地走进去,但是店里人太多,他只能顺着人流也装模作样四处看看。到柜台跟前,老汤才看清他,神色有点不高兴。他们聊了几句,达达利亚终于看清口型——“等会儿再说”——等会,等会是什么时候,他想不明白,但钟离跟老汤道谢。走之前,老汤用手扶着他。
达达利亚觉得钟离还没到需要别人搀扶的年龄,也不是个孕妇,可老汤的手就留在他的腰上,最后又留在他的屁股上。
寡妇转过头,瞥了老汤一眼,脸色发红,不再是冷的,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这就更容易让人误会,也可能是本想让人误会。总而言之,他出来了,蹬上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回头又看一眼店面,发现达达利亚还站在那里。
“我走了。”他说。
达达利亚没回应他。他上车的动作和下车一样轻盈,一条黝黑的长辫子飘起来,大红头绳缠着发丝飞舞,自行车座或者轮胎或者骨架,说不清哪里吱呀轻响,很快被清脆的铃声掩盖。
他就这样飞走了,像一只蝴蝶。
02
达达利亚三年前——也就是1971年——插队到溪口村来教书,他是一个队里唯一一个俄罗斯人。不过很荒谬,自卫国战争结束往后十五年,他家就移居到中国。达达利亚11岁上学读书,他学的是中国话,吃的是中国饭,虽然血液里流淌着斯拉夫民族的基因,但少说算半个中国人。跟着队长从城里的学校到溪口村,他刚呆不过半个月,居然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他们一车人坐大巴到镇子里,分配给各村各户时又来难题,路太陡,没有直达的车,一队的人只能坐三轮,三轮也不好拉,村长分了好几次。刚开始三轮车上还挂着横幅——欢迎xxx——后面被卷起来,三轮太小,多的字看不见。穿军大衣的同学兴奋雀跃,翻到车上,随着横幅摇摇晃晃地离开。
后来横幅没了,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再后来——轮到达达利亚的时候——三轮也没了,一辆大货车开过来,拉着几头羊,叫声嘶哑难听,一靠近就一股腥膻味儿。
“人家都到镇上进货去了,”村长难为地说,“这时候正忙嘛!”
“不用麻烦了,咱就坐这个去。”达达利亚没来得及搭话,他身后人抢先一步喊道。这人如他一样身穿军大衣,腰上系了一条绳代替皮带,整个人被包裹得厚实,棉裤也是鼓鼓囊囊,只露出一张脸,冻得通红,呼出几口气,两只镜片就发白。
等到镜片的雾散去,达达利亚发现这人看上去和他一般大,长相浓眉大眼,此时神采奕奕。他大概也读过书,指不定比达达利亚读得更多,虽然嗓门大,但盖不住身上读书人温吞的气质。
那人大踏步走过来,三两下翻上去,于是达达利亚也跟着跳上去。他们相对坐在铁笼旁狭小的空隙里,浓烈的羊膻味儿混合羊粪气息,还有刚烈的冷空气,熏得达达利亚脑仁子疼。对方看了他几眼,用蹩脚的英文跟他打招呼,达达利亚笑道:“我听得懂中国话。”
“哎呀!”他比达达利亚还兴奋,“你好啊,同志。我叫李望欣,眺望的望,欣欣向荣的欣。”他补充了一句:“我以为你是洋人蛋蛋呢。”
“那是什么?”达达利亚问他,他讪讪地说:“我家那里的方言,称呼外国人。”李望欣又问他:“同志,你是哪里的?”
达达利亚回答:“苏联。”
他的脸上又露出笑容,一种欣喜而洋洋得意的笑容。他靠在笼子边,跟老羊们一起晃悠,这些羊的呼吸与咀嚼和耳边的风合在一起,好像飘到远处的天地与山坡去。李望欣摸袖子,又摸口袋,最后拿出一本没有封面的、边角卷起的黄本子。
他开始说话,镜片一阵阵泛白。“你们那里的诗人,”他说道,“普希金。”他把那本书翻开,他的手已经冻硬,手指捻住书角时不自然地僵持,他念到,像是对自己念,又向对达达利亚念。
他念道:“——‘我要为世人歌唱自由’。”
达达利亚也靠在笼子边,他闻到一股铁锈的味道,不是潮湿暖热的铁锈味,而是冷的味道,这股味道从锁羊的笼子里散发出来。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玉米地里,一片衰败的灰黄色,和天空的颜色相协调。
他看到一个戴红头巾、穿黑袄的人走在地里,头巾前面翘起一只尖尖的角。那只尖尖的角漫过最后一小块地,爬上坡,在一片黄色的枯草中继续前行,一只黑狗跟在他后面。
货车隆隆地响,达达利亚侧过头,看到他们逐渐变成了一黑一红的两只小圆点。
03
钟离的老汉儿死了不久,他养的黑娃也死了。
老汉儿是当地的土话,意思是“丈夫”,而黑娃则是钟离家那只小黑狗的名字。他的丈夫是一个跛脚的男人,很小的时候出过水痘,烂了半边脸。家里人找来偏方给他涂,褪皮后虽然没有以前骇人,但也比正常的脸颜色稍深一点,眼尖的人能一眼觉出他的不同。他姓赵,素日里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但在家里总爱开自己的玩笑,他对钟离说自己半边脸泛绿,这是死人的颜色。
“俺早晚就死了,”他对钟离说,“死了你就快活了。”
钟离一声不吭,跪坐在地上捡他摔碎的茶缸。黑娃跑过来呜呜叫,它叫起来声音尖细,不像狗的声音,像是孩子哭。它跑到赵老汉脚底下,被一脚踢过来,于是它又哭,哭得比刚跑进屋声音还大,直退缩到钟离怀里去。
赵老汉笑了两声,铿铿锵锵又干干巴巴,他觉得这狗的叫声滑稽得很,他想让钟离也跟着笑。但钟离没有笑,他把碎片拢在一起,装进袋子里,看了赵老汉一眼,就抱着狗出去了。
后来赵老汉自己也没想到,单纯几句玩笑话,真把自己克死了。
噩耗来的时候,钟离还在回家的路上。他挎着竹篮,里面盖一块洗了好多遍的布,布下是赵老汉吃过饭的碗。他从地里送饭回来,走到一半,隔壁的小子王忠边打铃边把他拦下,自行车一横,一脚在地上划一道土。其实他早就听到王忠骑自行车的声音,所以他走得快了些,但两个大轮的自行车更快,最后他停下来,因为惯性,差点儿要撞在自行车上。
“哎,”王忠照例先上下打量他,然后才跟他说,“赵老汉死了。”
钟离心若擂鼓,他感到天旋地转,身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篮子里的碗摇摇晃晃,从一边滑到另一边,叮当响。他觉得所有血液都倒流回他的脸上,他的手脚发凉,但是脸上却闷闷热。
王忠停顿一下,又说:“摔了一跤,头朝地磕死的。”
钟离平静下来,好像从梦境回归现实。他枕着玉米叶,仰望苞米丛中寥廓的天空。橙黄流血的夕阳离他特别远,他感到安逸,想要再看一会儿这幕景色——天空倏尔被遮住大半,他发现王忠压在他身上,于是他又迷茫起来,以为自己还没醒。
“你这是做什么?”钟离问道。
王忠扒他的衣服,粗气喘得像牛,他问:“你那跛脚老汉儿死了,你跟不跟我?”
钟离说:“不跟。”
王忠的动作也没停,那钟离就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听什么了。他想叫王忠偏过头,他还想再看一看日落和火烧云,但这一瞬间太短,顷刻就暗下去。钟离打了个哆嗦,发现自己的裤子被扒个精光,腰上挂了一件红肚兜,两只膝盖向外压到不能再分开的地步。
王忠又问了一遍:“你跟不跟我?”
这次钟离没有说话,终于磨没了对方的耐心,滚烫的阴茎猛然捅进,他全身颤抖起来,很想起身,但是王忠像一头牛一样压着他,他咽下喉咙里的哭音,赏对方一个不咸不淡的巴掌:“疼死了。”
那点巴掌也被王忠捏住,白净的皮肤和粗糙的麦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王忠亲了他的手好几下,又去咬他的指头,边咬边说:“真稀罕你。”可王忠手底下没有怜惜,肏他的时候不像稀罕他,更像憎恨他,仿佛将一块死肉翻来覆去的鞭笞,绞尽脑汁把它做成可以下咽的样子。
钟离是很想笑的,觉得他吃相难看。他忍不住想他在家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会被家里人怎么批判成饿死鬼投胎,挨了训还要端坐在凳子上,拿捏作态地细嚼慢咽。
他想了半天,越想越来劲儿,顾不得浑身被口水和精液润得湿漉漉,嗓子便冒出母猫一样的呼噜声,差点儿捧腹大笑。但他突然想到赵老汉在家吃饭的样子,于是霎那间觉得没意思——他感到反胃。
最后王忠肏累了,也可能是被夹射了,温凉的精液全灌进钟离红肿的屄里。钟离被激得抖了两下,阴茎拔出来的时候,他身下淌了一地精水。王忠在旁边提裤子,钟离坐在地上,摘了几片玉米叶去擦自己的下体,擦完后起身穿衣服,腿软得差点儿动不了,还是王忠扶他站起来。
天空彻底放黑,钟离挎上篮子,他的指甲缝里浸了灰,头绳也扯断了,所幸碗盘没摔坏。他试着往前走几步,结果腿疼得不行,屄也疼得不行,因此他只能放慢脚步。
王忠又打车铃,在他后面喊了一声,问道:“你跟不跟我?”
钟离转过头,对他说:“不跟。”
他只能骑着车悻悻地离开。
钟离继续往前走。他觉得今天路上黑灯瞎火,特别古怪,他心里困惑,但还是坚持走回去。走到后面他已经不觉得疼,似乎伤口在行走过程中逐渐痊愈,他的心情畅快,有了跑起来的勇气,他也这样做了。
他挎着篮,一路上再没遇到人,篮子里的碗盘叮当响。最后他停在自己家门口,发现屋子里也没亮灯,他的心中涌现一种莫名的恐慌。
一声嘹亮的哭声冲破黑暗,四面八方灯光乍明。黑娃从屋里跑出来,围着钟离的脚踝叫唤,钟离把它抱起来,听到屋子里赵老汉的娘在号啕大哭。
他感到一阵迟来的、钻心的疼痛,仿佛舒活全身神经脉络的疼痛。
他低下头,几道血从他的大腿流下来,流过裤管,直流到他的脚踝上。
04
赵老汉下葬在1972年四五月初,照溪口村的规矩,寡妇服丧期有一年,一年内不可改嫁,出门在外要穿一身黑,还要用头巾包住脸,不能让外人看见自己的面容。
下葬的时候半个村的人都来看,多是孩子瞎凑热闹。那天正巧蒙蒙雨,赵家门口搭一座不大的棚子,摆了十几桌,风一吹,白色花圈阵阵作响、白色纸钱哗哗飞,塑料桌布也荡起来,几个小孩蹲在地上偷偷抠桌布的角。
叫了几只羊,几个哭丧的女人。几桶水浇到羊头上,羊冻得咩咩叫,旁边一个人唱戏一样拉长嗓子道:“哭——!”
羊甩起毛,水珠四溅,女人们弯着腰,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凄厉动人。钟离也跪在她们旁边,怀里抱着赵老汉的遗像,他把腰弯得很低,好像要趴在地上。
阿消在旁边抠自己鞋头上的泥点,他伸长脖子去看寡妇,惊讶地发现他被罩在白麻布下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泪痕。他诧异得像寻找到新大陆,紧接着又去看别的女人,发现她们也是如此。这样他倒冷静了,登时发觉这是一个无聊的现象。
达达利亚站在村支书后面,阿消在前面看了一会儿就挪过来,跟小狗一样蹲在他脚边。棺材准备好,黑色的木头棺材,赵老汉被人抬进去,达达利亚瞟了一眼——脸色发青、骨瘦如柴,尤其是半边伤脸,绿得像中毒。他把阿消从地上拎起来,阿消跌跌晃晃撞到他的腿上,然后才站稳。
入殓结束,要送葬,算下葬后半场。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湿的,棺材板泛着冷硬的光,两个穿丧服的大汉扛纸人,其余四个站在棺材四角的地方。
刚弯下腰,赵老汉他娘说:“等等!”那几个人就不动了,面面相觑,一起转头看赵老汉他娘。赵老汉他娘原本坐在凳子上——她中间哭晕两次,被人手忙脚乱抬到里屋掐人中,醒了又哭,现在才勉强平复情绪——她的脸白得像纸,呈现出一种透光的薄。她走过来,扯着钟离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按在棺材旁的泥地上,让他给赵老汉哐哐磕了两个响头,然后才说:“走吧。”
钟离的额头沾着泥,两道很浅的血往下流,还没流到眉心就不流了。早上盘好的头发,现在凌乱得不成样子,几缕发丝浸润雨水,湿答答黏在颧骨边。他抬起脸,听到人群里有男人抽气的声音,看到他们脸上怜爱的表情。他扫过那些贪婪又相似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一双蓝色的眼睛上。
达达利亚的眼里没有情绪,他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看他,蓝色的眼睛像海一样深不可测。这样讲有些不切实际,钟离没有见过海,蓝色应该用天空来形容比较好,但他莫名觉得那就是海,那片未知的、记忆里从未谋面的领域,直觉上令他认为能吞噬一切的景观,就该和达达利亚的眼睛一样。
他们四目相对,又很快擦过视线。达达利亚推了一下阿消,对他说:“回去吧。”
阿消看他,低声讲:“送葬还没看呢!”
“没什么好看的,”达达利亚对他说,“下午还有李老师的课,你下午不上课了?”
“你真扫兴!”阿消不让他摸脑袋,但也不再抗议,他转过身快跑两步,地上捡了根长树枝,握在手里哗哗甩了两下。他又要去捡纸钱玩,达达利亚不让他碰,如此他更赌气,用树枝头戳达达利亚的鞋,低声说:“俺再也不会原谅你,小气鬼。”
达达利亚说:“过几天带你去镇上。”
阿消眼睛一亮,扔掉树枝,抱住他的腿,说:“你是俺的亲亲宝贝。”达达利亚揪他的脸,笑道:“跟谁学的?”
“哎哟、哎哟!”阿消捂着脸夸张地叫,见达达利亚松开,他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王胡子。我前段时间看到他抱着辛眉姐——就是孙辛眉——在孙家后院的水井旁边,就是这样说的,你别跟别人说啊!”
他因为这个消息,俨然以为自己与达达利亚身份对调,一时间神气活现。他其实一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几个跟他玩得好的,但说给达达利亚后,他仍然面露严肃地向他嘱咐,好像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
王胡子原名王莽,是溪口村纺织厂的老板。他和王忠是堂兄弟,但比王忠年龄大不少。王莽也继承了他们家族一脉的高大威猛,站在那里,像一块斜立起来的擀面板。他的嘴唇上畜了一圈胡子,像涂了一层煤炭一样,这胡子他很小就有了,最早要追溯到青春期开始。小时候的王莽很贪玩,拾柴火给屋里烧炕,因为好奇把头伸进去,结果被火燎断一截胡子,之后那截胡子也没有再长,看上去像是胡子与胡子之间做了一条防火隔离带,溪口村的小孩子就背地里给他取名“王胡子”。
至于孙辛眉,她今年二十好几,还没出嫁,是村里的怪人一个。具体表现在她可能二十五、六左右,没人记得她的生辰,自然也没人记得她的年龄,就知道她已经远远过了嫁人的年龄。家里人急得团团乱,找了几个说媒的,结果每次两家人在屋里商量亲事,她就在外面不知捣鼓什么,一阵哐啷响。
屋里的人跑出去看,发现她摔了盆、又摔了几个碗,捏着碎片把她未来男人的手划了几道,又把自己的手划了几道。血从指头缝里涌出来,指甲染得又黑又红,那男人吓得脸色惨白,孙辛眉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嗑瓜子。
村里的人觉得她像中邪,怕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整个人神神颠颠。如此一来二去,虽然她有几分姿色,但没人再愿意娶她,家里人也彻底放弃,由她像疯子一样在村里随便乱逛。不过大前年她娘害痨病死了,她有一年多躲在屋里,没怎么见过人。服丧期满后,一出门,人清瘦了一圈,气质也变了,内敛了许多,看上去比以往更加楚楚动人。
她家今年又开始找人帮她说媒。知青下乡不久,也是她刚到王莽的厂子里上班的日子。
“以后是不是也见不到赵家的寡妇了?”阿消问他,“他之前还给我糖吃。”
达达利亚也不知道,他对村子里的人没有阿消那么熟悉。阿消是队长的孩子,队长在这里工作,他转到这里上学,什么时候队长回去,他就走了。他一到村子,四处跑着玩,没几天就混熟了,现在问起来,嘴里都是“俺们村俺们村”。除此之外,来的几个知青,他跟达达利亚最熟,队长不在的时候,都是达达利亚和李望欣照顾他。
“你听。”阿消对他说。
唢呐声四起。达达利亚转过身,他和阿消站在田埂上,一簇簇玉米叶随风抖动,不远处还有刚抽穗的小麦丛,在春风里摇曳生姿。唢呐惊起一小片麻雀,它们振翅从田地上掠过,一间间土坯房门前的小路上,下葬的人披麻戴孝,风吹他们身上的布,像卷起一条条白色的床单。
满天纸钱如雪飘,婉转浑厚的唢呐回荡在溪口村。一小队人越走越远,轻飘飘如同鬼魂。达达利亚抬起头,几滴雨又落在他的眼皮上。
他的心里陡然升起凉意,这才觉出几分春寒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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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钟离服丧期没满半年,赵老汉他娘也一命呜呼。
村里难免有人说他天煞孤星,但他置若罔闻,用黑色头巾包住口鼻,依旧坐在凳子上纳鞋底、缝衣服,做点不用出门的活计挣钱。赵老汉他娘在时,他们就相对而坐,边干活边照看晒的豆子。
黑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跑到豆子边闻,赵老汉他娘放下鞋底,用瓜子皮打它,有时也朝它扔石头,砸中过一次。钟离劝了两下,没用,他也不再劝了。下次赵老汉他娘又用石头砸黑娃,钟离便放下绣花垫,站起来。他走过去,把桌子一掀,竹筛子哐当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辣椒干和黄豆撒了一地。他把黑娃抱起来,对赵老汉他娘说:“您跟畜牲置什么气?”接着又说:“我到地里去看看。”
他回里屋,出来时肩抗锄头,他把黑娃放在脚边,说:“你自己走,我拿锄头,不方便。”小黑狗乖乖跟在他身后,嗅着他的裤脚,尾巴一摇一摇。
赵老汉他娘近乎怨毒地看着他的背影,嘴唇一开一合,暗自吐出咒骂。但钟离头都没回,她最终只能自己起身,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把竹筛子摆正,又坐在太阳下开始纳鞋底。
钟离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天气逐渐闷热,到晌午太阳尤其大。他从门口小路走到田埂,到交叉路时,左边再走五百米是他家的田,右边是通到大路去纺织厂的地方。他选择了右边的路,他家一亩三分地实在没什么好耕的,之前赵老汉还在,都是赵老汉干活,钟离和赵老汉他娘在家里做活计儿。
赵老汉跛脚,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举着锄头站不稳,挥起锄头更是摇摇欲坠。他家买不起牛,每次都用锄头犁地。他因为身体缘故,效率极低,别人半天能干完的活,他要在地里磨蹭一天。但他不让钟离帮忙,究其原因,溪口村没有人让老婆下地耕田,如果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说他闲话。
黑娃跟他走到纺织厂门口,遇到王忠,王忠又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厂里面走出来。他看到钟离,先愣一下,然后忍不住想笑,大概是笑他的样子好玩。王忠走过来,问:“你来干吗的?”
“我来找你哥,”钟离对他说,想了一下又改口,“我找王厂长。”
“找我哥干吗?”王忠不笑了,他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但没盯出什么名堂。他用手指像逗猫遛狗一样,把钟离遮挡口鼻的头巾勾下来,讲道:“有事儿不能找我?”
钟离重新把头巾戴好,对他说:“你说了不算数,要厂长说。你们厂子每年不是都要秋招吗?我也想进你们厂当员工,不知道有什么条件。”
“你今年不是在给那死老头服丧吗?还能去外头工作?”王忠笑道,他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这里,便弯下腰把钟离的头巾又扯下来。钟离后退半步,被他捏着耳朵提到嘴边:“我有个活儿,你来骑我的鸡巴,我给你钱,这不比进厂轻松多了?”
钟离想说不要脸,但王忠手上劲儿大,快把他耳垂搓成片儿了。他想,如果那句话一出口,这个人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也是有可能的。于是他说:“我能劳动。”他感到耳根火辣辣烧起来,撕裂的感觉很重,他又说:“……疼了。”
王忠松开他,他赶忙揉了揉耳朵,把头巾拉上去。黑娃在他脚底下,从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呼噜声——钟离轻轻踢了它一脚,把它撵到身后。王忠问他:“我哥不在这儿,要不上我们家去找?”
他看到王忠脸上露出一种讥讽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带着高高在上的、似乎洞察一切的了然与轻蔑。那笑容有一种刺骨的穿透力,钟离为这笑感到不安与局促,用手指扒住自己的衣服摆角,拽了两下,最后低声对黑娃说:“我们走。”
转过身,人流向后涌动,钟离听到王忠在他身后发出嗤嗤的笑声。那笑声黏连人群的议论,跟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他觉得焦虑,太阳光很强烈,直晒得他的头闷闷疼。他觉出背上一阵阵细密的、针扎一样的痛感,他忍不住责怪自己的里衬,紧得浑身不舒服。
他又想起今天走之前,院子里撒了一地的辣椒干和黄豆。一股懊悔与眩晕冲击他的内心,顺着食道,引发脾胃的生理性痉挛——肩上的锄头仿佛千斤重,他低下头,摇尾巴的小黑狗冲他叫了两声,他才逐渐清明。
他听到王忠在他身后啐了一口,说道:“婊子。”
02
钟离绕着溪口村走了一圈。他刚开始沿着田埂走,走过大片的麦地和玉米地。黑娃在他后面快活地跑来跑去,看着他涉水一样涉过齐人高的玉米地。它用爪子扣住一只预将跳起来的蚱蜢,拨了两下,发现那只蚱蜢不动了,黑娃觉得没意思,继续跟在钟离脚边嗅来嗅去。
它很快连走路这件事都觉得没意思,他们从中午走到傍晚,挨家挨户看到他们的身影。钟离一开始想他这样守寡的身份,还四处晃荡,肯定会给自己带来非议。然而当他轻飘飘地掠过一片街时,昔日熟悉的面孔只是沉默。他像一只吞噬声音的怪物,他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他们看着他的锄头,看着他的衣着,又看着他黑色的头巾,被这场面惊呆了,停下在板凳上织布的动作、也停下打水的动作,就只是盯着他。但他们的眼里没有赞许或愤怒,他们只是看着,对他感到好奇,好像他赤身裸体。
他一路绕到“春风小学”去,隔了半条街,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这声音让他回过神,他为自己招摇过市的行为很不好意思。于是钟离停在学校门口,把锄头立在墙头,仰头打量破损的门牌上的几个大字——“春风小学”,他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就准备踏入门槛。
门卫拦住他,对他说:“小狗不得入内。”
他的脸瞬间涨红,转而才意识到门卫是在说黑娃。钟离蹲下来指了指锄头在的地方,跟摇尾巴的小黑狗讲:“你去那边等我。”他把黑娃赶到墙角下,转过身,一脚踏入被磨得锃亮的黑色门槛内。
黑娃在外面等了他一个多时辰,它吐着舌头,在自行车轱辘旁边跳来跳去,把路过的人惹烦了,劈头骂它两声。后来它趴在地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达达利亚从它旁边走过去,但没有认出它,他只当它是一只随处可见的流浪狗,紧接着他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钟离。
钟离的头巾被摘下来。在外奔波一天,盘好的头发有点乱,他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门卫,礼貌性冲那个人微微一笑。但门卫并没有理他,而是仰面,让即将落山的太阳从那张宽阔的脸上滑过,门卫的两只眼睛挤出一条缝,似乎已经睡着了。
钟离觉得尴尬,弯着腰把头巾塞进口袋,掉出一小截。他快步从达达利亚身边走过,达达利亚翻起手腕去接,那截丝巾就从他的手指上飘过去,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他忙移开视线,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天空渐渐拉上一片黑幕,是时候该回家了。钟离走到墙角下,原来放锄头的角落空荡荡,黑娃正在打盹,他问小狗:“锄头呢?”小狗马上惊醒,高兴地向他吠了两声,又围着它蹦蹦跳跳。钟离对它感到无奈,他想起赵老汉他娘,不禁愁云满面。
黑娃扒着他的裤脚往上爬,想让钟离抱它。“小笨狗。”钟离低声对它说,他突然觉得它能听懂这种话,便忙把剩下的咽下去。他蹲下来,抓住黑娃的两只前爪,搓了搓上面的灰。黑色的小傻狗用舌头舔他,他笑了一声,转而又想起它弄丢锄头的事,于是板着脸站起来,拒绝了它:“不准。”
达达利亚收回目光。他看到门卫也掀开眼皮朝旁边看,门卫注意到达达利亚,又忙不迭闭上眼睛,在椅子上张着嘴,仿佛熟睡多时。
达达利亚往里走,走了不到两三米,门卫在后面“哎”了自己两声。他转过头,仰躺在椅子上的蛤蟆动了动下巴,指着门口的一张小木头桌子,对他说:
“登记啊。”
03
入夜到三更,钟离躺在自家的炕上。
门外有蟋蟀叫,传来几只青蛙咕咕的声音。他在梦里算了一会儿,中途睡着一次,后来不知何时他惊醒,推测现在大概十月份左右。他有一阵子没去翻家里的日历,那本破日历挂在赵老汉他娘的房间门上,封面是红色的,写了一个“福”字,描了几只动物简笔画。
那个东西原来只有赵老汉在看,连他娘都不怎么看日历,钟离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只是透过太阳去估摸,偶尔想起来,会问赵老汉几句。先前有一次,他坐在炕上,赵老汉烧了柴火回来,一进屋,钟离问他:“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他喝了点儿酒,颧骨两抹酡红,脸色不再发青。赵老汉在嘴里咂摸好一阵,才反应出钟离问什么,他走过来,掀开棉被。钟离把腿缩进去,赵老汉的一只膝盖搭在炕沿,边脱衣服边揉他的腰,说:“现在是一九七零年。”
其实钟离问的是几点钟,但赵老汉明显喝醉了,他不愿意与醉汉计较,就推开赵老汉的手臂。赵老汉不依,醉酒的人力气大得吓人,他扒开钟离的衣服,去扯里面的肚兜。钟离蜷起腿,抓住赵老汉的肩膀。他用另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胸膛,一股浓郁的酒风吹进他的脑子里,他的脸颊发热,烧好的土炕和棉被把他的后背烫出一层汗。
“哎。”钟离的挣扎惹恼这个男人。他掐住钟离的脖子,把他猛地按在床上。钟离的后脑勺擦过墙皮,他疼得想叫,但咬牙忍住了,蹬腿去踹赵老汉的膝盖,下一秒对方的巴掌就落在他脸上:“你这个疯婆娘,到底想干吗?!”
钟离的身上脱得只剩一件红肚兜,上面绣了一对缠绵的鸳鸯。他转过肩膀,把脸埋进棉被里。赵老汉看着他,骂了他两句,边骂边打酒嗝儿:“你他妈能不能别没事儿找事儿,上个炕跟要你命一样。”
“你没问过我。”钟离声音发闷,不肯看他。
“俺问你?问你啥?你是我老婆,睡你还要问你意见?那现在把你带出去,拿个喇叭整个村给你挨个儿转着问一圈,看看他们什么意见!自己不知道丢人,每天瞎整,除了俺谁敢娶你。”
他们确实是合法夫妻,白纸黑字红本本,一板一眼写得清楚。但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自己必须依着他做爱,这似乎是没道理的事情,只是赵老汉说得义愤填膺,没道理的事在他嘴里都变成天经地义,反倒让钟离困惑起来。
他小心翼翼坐起来,赵老汉背对他,点上一根烟。
赵老汉的背佝偻着,他穿了一件浆洗到掉色的薄薄的背心,从背上可以看到他的脊柱凸起的形状。钟离看到他被晒得发黑的耳背,上面有两块斑。他的肩膀缩在一起,整个人仿佛一只烫熟的虾子,笼罩在烟气中不停咳嗽。
他想起他还没有孩子,因为他的家境在整个溪口村娶不到可以生育的老婆。紧接着,他又想起他困难的生活,只有一间房子、一片贫瘠的土地和一个需要赡养的老娘。他突然意识到赵老汉或许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束缚在条条框框下的一只影子,这只影子暴躁、纤薄、微弱,令钟离一时倍感同情。
他挪过去,用手轻轻拍赵老汉的背,又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刻意去模仿自己记忆里见过的那些温柔似水的女人——就如同他的丈夫一直期望的那样。他将脸埋进赵老汉的背心中,问道:
“还来吗?”
现在,赵老汉已经死了,空阔的土炕只剩了他一个人。赵老汉的死是一场悲剧,钟离感到一阵短暂的悲伤,但不是因为赵老汉死了,而是因为有人死了。人死了,钟离会感到很难过,难过再深一点就是悲伤——他偶尔也会多愁善感,他对此很满意。
如今,钟离躺在床上,迫切地思考起自己的处境。春风小学不肯让他去那里帮忙,他只能再找一趟纺织厂的老板,可要是直接找王莽,王忠就会知道。他不愿意让王忠知道,他们躺在玉米地里的时候,王忠扯坏了他的肚兜,又打了他两个盘子,这是极坏的事情,他不爱与他说话。
钟离想了一圈,不知道除了进厂还能去哪里,他从十月份开始算,算自己的地什么时候卖掉,想着想着又想到今天丢了锄头,他不禁一阵难过——这不是悲伤。
他迷迷糊糊地乱想,差点要睡着,门外突然传来噔噔噔的动静。赵老汉他娘推开门,嘴里骂骂咧咧,拉开他的被子,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拽到地上。
钟离穿得很单薄,坐在地上冷得打颤。他抬头,赵老汉他娘扇了他一巴掌,问他:“你是不是要把老赵家的地给卖了?!”他没回答,她又揪着他的耳朵,骂道:“你老汉没死全乎呢,你还想去厂子里丢人现眼?”
耳根上熟悉的疼让钟离回过神,他才想起来喊,但赵老汉他娘把他踹倒在炕角,又狠狠扇了他几下。这下疼得太厉害,抽得他脑瓜子嗡嗡响,他反觉得喊起来没意思,再多的声音都像给她摇旗呐喊,他便蜷缩身子,任她又打又踢。
身上一定青一块紫一块,但疼是一方面,他现在冻得瑟缩。
这时突然又听见狗叫,黑娃从屋外窜进来,嗷了两声,咬住赵老汉他娘的裤脚。钟离这才睁开眼睛,睁眼就是黑娃被踢到旁边,呜呜叫着,翻了两下滚。
“你别打他。”钟离撑起来,赵老汉他娘置若罔闻,抄起旁边的小板凳,看上去打红了眼,嘴里骂着畜牲,一副要打死它的样子。黑娃激得浑身炸毛,被逼到死角后露出牙哼哧不停,赵老汉他娘的板凳没落下来,它先扑过去咬人家的小腿。
它太小了,蹦起来掉在赵老汉他娘的腿上,那女人痛得哀嚎,用板凳砸了它一下,钟离瘸着腿往过跑,要把小黑狗抱下来:“你别打他呀。”
两人一狗拉扯不下,钟离急得要去抢她板凳,推推搡搡间,赵老汉他娘一脚踩空,后脑勺磕到炕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离爬过去探她的鼻息,似乎有微弱的呼吸。他凑近了看,赵老汉他娘的鼻孔里流出两道鼻血,再一探,死了。他又转过去看黑娃,黑娃也奄奄一息,血流得浑身黑毛打结,被钟离抱起来的时候,窝在他怀里抽搐。
钟离顾不得穿鞋,抱着它一路跑到村里的兽医家,兽医名叫钱东,在溪口村里专门治生了病的牛羊等畜牲。他踏过小道,跑到钱东家里,拍开门,差点跪下来:“救救他。”
据钱东的回忆,当时一定是相当震颤的一幕。溪口村美艳的寡妇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他门口,小腹处半边衣服染了血,怀里包着浸血的花布,里面是一只气息微弱的小黑狗——而那寡妇,在溪口村夜晚的黑风里,长发纷飞,脖颈惨白,要么如索命女鬼,要么如圣母玛利亚。他像托起新出生的血婴一样托起小狗,好像那是刚从他肚子里生出来的。
那一定是震撼人心的一幕,但是无人在意。钱东当时也没有在意,他的视线从钟离的身体看到那只小黑狗,然后又从小黑狗看到钟离的脚。他发现他没有穿鞋,一双瘦削骨感的脚上脏兮兮,沾满泥巴和碎石子,于是他问:
“你要来洗个澡吗?”
他的微笑如此残忍。钟离一怔,再次乞求道:“救救我的小狗。”将怀中的黑娃递给他,他用双手接过,但不是接过狗,而是接过钟离的手——钱东的手掌交叠在他满是血的手背上,又问了一遍:“你要来洗个澡吗?”
钟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冷汗涔涔,气血上涌,差点站不住。今夜的黑风稀奇古怪,卷起他的头发,遮住他一半的视线。待风慢慢静止,他才看清钱东的微笑——他的笑容如此恬静,和溪口村所有人午睡时的面容一样。
怀里的狗虚弱地呻吟一声,钟离掀开血红色的花布,诧异地发现,小黑狗的面容竟真的如一个初生酣睡的婴孩。只是它的睡颜已然僵硬,他学着去探赵老汉他娘那样,去探它的鼻息,死了。
他手一松,一团花布掉在地上,钟离跪下来,去摸——那分明是一只狗,只是浑身僵硬,已死去多时。
钱东从后面弯下腰,拉住钟离的手臂,这样白皙的柔嫩的双手,干活只给他的手指生出一层薄茧,钱东对这双手无比怜爱。他想起钟离的脚,清洗之后,一定和这双手一样白。
这时,他发现钟离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只死狗身上,反而对自己三番四次好心劝说没有任何回应,他不由得稍微恼火。但为了显示自己的大方,他还是耐着性子说:“洗了澡之后,我们把它埋了吧。”
“他死了。”钟离说。
“我知道。”钱东对他感到奇怪,但寡妇总是容易神神叨叨。他把钟离整个人架起来,连拖带拽拉进屋子,黑风将吱呀响的木门啪的吹住,黑娃终于从钟离的视线里消失。
钱东烧了一整盆热水给他洗澡,替他去除身上的污秽。尤其是他的脚。钱东想。那么美的一双来自寡妇的脚。钱东替他擦干头发,将他赤条条扔在床上——在黄色的灯照下,他显得秀色可餐——钱东心满意足地进入他。
“啊……疼。”钟离可怜兮兮地看他,两条长腿止不住打颤,肥润的阴唇被撑得发白,向两旁大喇喇敞开,裹住男人的阴茎吞吃。感觉到体内的性器又膨大一圈,钟离不敢再说。他心底里还是觉得疼,就和那天一样疼,但具体是哪天,他却不记得了。
他低下头,想看到底是赵老汉还是王忠在肏他,结果却看到钱东的脸。他有点意外,但还是说了一声:“轻点啊。”
钱东把他拎起来转一圈,让他跪趴在床上,钟离攥住床单啊了两声,粗热的喘息哽在喉咙里。钱东像骑小母马一样骑他,耻骨把圆臀撞出一波波肉浪,白沫从交合处激烈飞出,龟头打着旋在逐渐分泌黏液的阴道里戳刺敏感点。
他问钟离还疼吗,钟离说不疼了,他问钟离爽吗,钟离嗯了两声,说舒服。
“婊子,骚得没边了。”钱东骂道。
潮热的呼气熏得钟离满脸通红,他被顶得往下挪,膝盖发抖跪不住,全靠钱东掐着他的腰动。快感像一阵激荡的电流,从尾椎骨窜到大脑,他感到女穴里有湿热的水往下流,很多黏在他的大腿根上,他累得快要睡过去,钱东还在后面肏他。
昏昏沉沉里,钟离突然想起自己的本来目的,只是快感难以复加,其他情绪不能再堆叠上去。钱东插到他翕动的宫颈口,他疲惫地哽咽一声,微凉的精液灌进甬道。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终于缓过神。
“他死了。”钟离说。
“知道啦。”钱东对他火冒三丈。
04
达达利亚在“永和电器”见过钟离的那天下午,阿消告诉他田地里发现了兔子洞。
这个季节有兔子属实稀奇,达达利亚不太信他。阿消的手臂拢个圈,兴奋地向他描述那个兔子洞多么大、多么圆,里面黑黜黜,趴在洞口都看不见底。他嘴里一口口喷白气,半是激动半是冷,脸颊和鼻子红了一块。
达达利亚只好带他去抓兔子。
他们路过春风小学的职工宿舍,一片矮房,中间围一间小院子,他们一个队的青年都住在里面。李望欣正在院子里洗脸,拿毛巾擦把脸,刚把盆里的水泼到地上,戴好眼镜,看见达达利亚和阿消,他打了个招呼:“干吗去?”
“他非要抓兔子,我们下地去看看。”阿消拉着达达利亚的手转圈,见两个人停下来寒暄,他就踢脚下的土块,又把脸埋进达达利亚后背的袄子里。达达利亚拍了拍他的头,他才露出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乖乖地说:“李老师好。”
达达利亚问李望欣:“你干吗去?”
李望欣拧干毛巾,神色不太自然:“嗯……等一会儿孙辛眉来找我还书,就是那本《普希金诗集》,她也挺喜欢读那本书的,之前来找我借。”
“哦。”达达利亚想了半天,没记起孙辛眉是谁,阿消偷偷抠他的手,达达利亚才想到之前确实和阿消说过这个人,可能在无意中也打过照面,但村里那么多户人家有女儿,乍一提起这个女人的名字,他的脑海里竟没有任何印象。
他们一路走到玉米地去,地里的玉米叶稀疏不少,枯黄的尖儿随着风摇摆。阿消领他穿过大片杂草丛生的干地,在靠近田埂的地方,有一块周围都没怎么长玉米叶子的冻土,阿消蹲下来,指着那处隆起的圆,得意洋洋地说:“兔子洞。”
他从旁边拔了几支草杆,并在一起扭两圈,又折了一支,绕在这撮草杆的中间打一个结。阿消从棉袄里掏出一小盒火柴,他的手指冻得像胡萝卜,抓住火柴划了好几下,终于点着那把草。草尖儿冒白烟,火星把黄叶子烧到发黑,阿消将烟对准那个洞口。
他们蹲了半晌,没动静,阿消急了,转头又拔了好多,还让达达利亚跟他一起拔,那些草聚在他手里,像一只细长的奖杯,对准洞口,滚进白花花的烟。达达利亚等了一会儿,没耐心了,对他讲:“看我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炮仗,划开后扔进兔子洞,用脚踩住洞口,里面噼里啪啦冒黑烟。达达利亚一松脚,一只黑色的圆球箭一样飞出来。
“那不是兔子吧?好像老鼠!”
“你在这儿看着洞,我去把它追回来!”阿消叫着跳着,一路从那只黑球消失的方向蹦出去。
“别走太远啊!”看他雀跃的背影,达达利亚知道他没怎么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快到入夜的时间,晚风萧瑟,达达利亚抬起头,天空是一片一边的冷白,这白像冰一样厚,似乎时间也在此刻冻住了。阿消跑了快有半个小时,达达利亚担心会出意外,他在洞口转了两圈,不远处的小道上有人拎着提水的桶回家,还有人骑着三轮,里面载了些木头。
他顺着阿消离开的方向走,涉水一样涉过黄色的玉米叶,风拂过,一片地沙沙作响。一阵低低的呢喃钻入他的耳中,他以为有人在唱歌,或者有人在叫他,但左右望去,四下无人。这股声音却越来越大,慢慢的,达达利亚停住脚步,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动静。
他的脸上一热,转身想离开,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和风的沙沙声浑然一体。他听到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在干燥的临近冬夜的傍晚,混合哭腔、带着湿漉漉的像能掐下水的情欲:
“太深、啊……老板……”
达达利亚的心剧烈跳动,手心冒汗。鬼使神差一般,他向前拨开两片叶子,情热的喘息愈发清晰,夹杂老汤沉重的、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在这片除了玉米叶外没有任何遮蔽的天地,开展一场粘稠的情事。皮肉相撞发出下流的响声,老汤嘴里边骂边低吼出几句粗野的荤话,钟离断断续续地哀求。
达达利亚屏住呼吸,血流直冲大脑,他攥紧拳头,又倏尔听到钟离的笑声——撒娇一样柔媚的低笑——他的嗓音轻得像风:“……谢谢您照顾我。”
达达利亚慢慢松开拳头,低下头,挪开鞋底,一截沾了污泥的红头绳静静地躺在地上。他蹲下来,将那条绳子捡起来。
“喂——!!!”
阿消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天空逐渐放黑,达达利亚看不清他的轮廓,他像一只暗色的小人,从田地那头一路叫着喊着跑过来:“喂!老师——!”
相隔几片玉米叶的两个人停下动作,他听到他们匆忙又狼狈地套上穿好衣服,老汤轻轻地哎哟一声,之后连滚带爬离开此地。他向阿消挥手,阿消跳进地里,见到他又急又气地嚷嚷:“没抓到,跑得那么快!”
“等冬天结束再抓。”达达利亚安慰他。
他还是一脸不高兴,看到达达利亚手上的东西又问:“这是什么?”
达达利亚才发现自己还把那截头绳攥在手里,他将红绳揣进口袋,回道:“没什么。”阿消没在意,回去的路上还说过几天再来,那个洞在那里,总不能跑的。
“说不定搬家了。”达达利亚心不在蔫地回应。
他们回到春风小学,从小院门槛踏进去,几个伙计开始烧锅做饭。李望欣坐在铁锅前拉风箱,看到他俩回来,忙指使道:“去旁边的三轮车里帮我拾几个柴火,再等会儿水就开了。”
阿消去捡柴火,达达利亚回头往外走。外面的天彻底暗下来,他想去买点白面,给队里的人掺些玉米面明天蒸馒头,至少他是这样想的,但晚上的天太黑了,他在村路上晃悠了半天,等到沿路的家家户户点亮灯泡,达达利亚发现自己站在赵家寡妇的门口。
只有他家还没有点灯。
达达利亚转过身想离开,钟离推开门,抱着一盆水,泼在门口,看到达达利亚,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晚上好。”
他里面穿得很薄,外头披一件大棉袄,像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透,盘起来,用削了皮的树枝固定在头上。达达利亚把手揣进口袋,摸到兜里的头绳,他像被烫到一样又把手抽出来:“你好。”
听起来实在太傻了,村里哪里有人这样打招呼,但他不知怎么跟钟离说话,他对这个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温和寡妇心生敬畏与恐惧,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
“你吃饭了吗?”钟离对他微笑,达达利亚接触他的视线,赶快低下头,回答:“还没呢。”
话至此,钟离请他进屋吃了一碗擀面条,作为回礼,他将那一小袋白面送给钟离。钟离刚开始不愿意收,但推卸两三次后,看达达利亚执意要给,他只好把那袋面收到灶房里去。
他们坐在屋内的桌子上饮茶,老赵家的屋子不大,但剩钟离一个人住,还是有点空。他在家里点好炉子,添了几块煤,又给铁皮壶里接满水,放在炉子上,不大一会儿,壶嘴吐出点白雾,屋子里这才慢慢温暖起来。
拉了几句家常,达达利亚问他:“最近在厂子里工作还好吗?”
“挺好的,幸亏去年卖了地,虽然在纺织厂也辛苦,但比下地里干活好多了,闲的时间还可以做做手工活计。”
达达利亚点点头,钟离起身,提起桌上的壶,对他说:“我去添点热水。”
他呆的时间似乎有点长,喝了几杯茶,也没什么正事,不好再赖在人家家里,看钟离去接水,他忙起身,后脚跟上,说:“不麻烦了。”钟离转过身,铁壶撞在达达利亚的大腿上,达达利亚伸手去接。钟离没想到对方贴得这么近,吓了一跳,差点被门槛绊倒,情急下扶住达达利亚的胸膛。
“对不起。”钟离抬眼看他,达达利亚关心的话吭在喉头,又生生咽下去。太近了。近到让人烦躁、让人焦虑、又让人小小的欢欣鼓舞,近到他恍惚间能感受到钟离的吐息,柔软得像水一样。
他说:“你今天没有系那根红头绳。”
钟离的呼吸顿住,脸色定住一瞬,又很快恢复常态。他故作冷静地解释:“丢了,之前出去的时候丢了……你坐回去,我给你接点儿水煮茶喝。”
他放开达达利亚,提着壶出去。这次去得很久,留达达利亚一个人在屋子里如坐针毡,他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脑子一热就开始对人家说胡话。但他又感到难言的心悸,想起刚刚钟离发丝上的水汽,还有湿漉漉的眼睛,好像一只无辜的小动物。这一切都令他头昏脑胀,在这样冷的天,脸颊烧得发烫。
钟离终于提着铁壶慢悠悠回来,掀开帘子,他对达达利亚说:“要坐到炕上去吗?我刚刚去烧炕了,这样暖和一点。”他把壶又放在炉子上,等待一壶水慢慢出热气。
他引达达利亚到土炕上去,炕上铺了两层薄被子,手下一摸,确实暖烘烘的。他的手覆上达达利亚的手背,感受到手下的僵直,他笑着问道:“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外面那么冷。”
他把袄脱掉,留下薄薄的内衬,宽大的衣领内可以看到鲜艳的肚兜系绳,一根大红色的细线,吊在他洁白如玉的脖子上。
钟离靠过来,手指搭住达达利亚外套的扣子,他解开一颗,手指挂在上面晃了两下,觉得很好玩。达达利亚抓住他的手腕,在对方询问的目光里,将一根新的蓝色发带放在他的手心。
钟离看着他发呆,达达利亚因为不好意思,声音都轻飘飘的:“这是之前去镇上买的,这个可以绑在麻花辫上,很好看。”
大概怕钟离不相信,他还补充道:“我见到很多城里的姑娘绑这个。”钟离低下头打量那截蓝发带,说道:“村里没人戴蓝色的。”听了他的话,达达利亚觉得害臊,想抽回来,钟离用手指勾住发带,又把它拽过去。达达利亚心如擂鼓:
“等我下次去,帮你带一根红的。”
钟离低头看了看发带,又抬头看达达利亚,他盯着达达利亚的鼻子和嘴唇,半晌才问道:“要先接吻吗?”
话音未落,炕上的人猛地推开他站起来,别过脸,声音很凶:“不早了,我走了。”不等钟离回答,他连烧好的茶水都来不及喝,几乎落荒而逃。
铁壶嘴上冒出腾腾热气,喷在墙面斑驳的污渍上。沉黄色的光线透过灯罩像一条条波纹,流动在屋内的空气中。钟离穿好衣服,盯着达达利亚离开后晃悠悠的门帘,最后躺在床上,内心困惑。
神经兮兮的。他将发带缠到手指上,细细地嗅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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