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笑道:“娄室兄台,我们汉家儿郎,也都是一诺千金,此前武某便说了,那些物事,一半送于兄台,以全我们兄弟间的情谊,另一半送于贵国皇帝陛下,以鉴我等拜谒植诚。”
娄室只道他先前推辞不过是说说罢了,以免打不下城池时面上难看,此刻城池既下,他却依然坚辞,不由大是意外,好奇道:“武植兄弟,你可知道半城财货人口,值得多少好物?”
老曹哑然失笑。
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世间好物,总难逃贵重二字,呵呵,越贵则越重。只是人人皆爱其贵,不免忘却其重。娄室兄台,这若是在我家里,你予我如此财货,我或者买田造屋,或者修桥补路,都有去处,然而我如今身在异乡,漂泊万里,求得乃是轻车简行,半城财货虽好,却不免太重,羁绊住武某手脚也,是故为我所不取!”
这番话说出,韩家父子面面相觑,眼里满满疑惑之色,完颜娄室却是流露出惊叹神情:这个武植,当真通透!
他二人这番对答,看似寻常,其实机锋暗藏。
在完颜娄室眼中,昨夜那般风雪,懿州那等坚城,滑如冰溜,实非人力所能取。
故此曹操献计,他信其二而不信其一,后来曹操坚持,娄室方说出若能取城,分半城富贵相酬的话。这里面其实还有个隐含意思:你若能做成我完颜娄室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女真人何惜高位以待?
要知女真人不比骨子里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汉人,他们自知人少,并不拒绝各族英才的汇入,若是曹操能做到完颜娄室都做不到之事,自然堪称英才,这等英才,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此这半城富贵,表面上乃是破城之赏,实则却是欲买老曹身心。
故此,如今懿州城下,辽兵中计,验证了老曹本事,完颜娄室便郑重重提这“半城之赏”,而曹操闻弦歌知雅意,立刻点出“好物皆太重,此处非我家。”以表推拒之意。
韩家父子琢磨不透他们话语虚实,完颜娄室却是明白了曹操心思,不由露出遗憾神情:“哎,不料武兄弟竟是这般一个想头,其实……”
正要再加劝说,却听有人嘎嘎怪笑:“呵呵,哈哈,半城财货,好大手笔!完颜娄室,你却不知他们南朝繁华,其富贵风流,哪里是你一个女真人可以想象?你这般手段收买人,便似一个要饭的和一个地主说,来,给你三个馒头,以后你跟我混,呵呵,哈哈,岂不可笑?”
完颜娄室面色一沉:“你是何人,胆敢消遣某家?”
目光扫去,却见一个青壮辽将,被捆得结结实实,披头散发颇为狼狈,纵然如此,此人一双眼睛却兀自闪亮,山根高隆,方面大耳,形貌豪迈中不失文秀。
完颜娄室见他气概非凡,眼珠一转,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呵呵,若某家不曾猜错,大约便是鼎鼎大名的辽兴军节度使,大石林牙?”
曹操斜觑耶律大石一眼,抱拳道:“正要禀告兄长得知,这厮昨天兵败,带着残军冲出,恰遇我等归营,一番交战,辽兵四散,连此人在内三将断后死战,我等擒其一,斩其二。”
完颜娄室哈哈大笑:“武兄弟,你当真了得,不过百余人马,竟然捉住了大石林牙!呵呵,大石林牙也算英雄,竟然真敢顶风冒雪,孤军来踏吾营!要不是武植献计,说不得真要被你所趁!哈哈,某家营中那些陷阱,滋味如何?”
“原来我这番大败,都是这个武植之计!咦,武植,莫非是那个武植?”耶律大石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把脑袋一歪,狂态毕露地上下打量曹操:“呵呵,一百零八飞狼盗?有趣,若不是完颜娄室叫破你姓名,还真个险些被你瞒过。”
曹操眉毛一皱,大喝道:“你这厮乱说什么?我们飞狼盗素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耶律大石嗤笑一声:“我分明听见他叫你武植!”
他脸上渐渐露出冷笑来:“叫武植的人也许不少,但身材矮短、身边又有这么多高手的武植,怕是只有阳谷县‘武孟德’也!”
曹操一愣,也不装模作样了,面容庄肃起来,低喝道:“你居然认得武某?”
耶律大石淡淡道:“大辽燕云骑侦测天下,凡邻国有名之人,无不记录在册!呵呵,阳谷‘武孟德’,一手开创了铜雀商行,最爱结交英雄好汉,疑与梁山群盗有所关联,数月前走通童贯门路,随他剿王庆、田虎,立功不小,得封为青州节度使!”
“呵呵,有趣也,却不知堂堂新任青州节度使,缘何好好跑到了女真人的地盘?”
曹操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叫道:罢了!我只道他辽国被女真打得这般狼狈,比之宋国好也有限,不料情报功夫竟做到这般地步,我和梁山关系,童贯都一无所知,他们却已有所怀疑,好生厉害!况且我任这节度使才多久?他竟已然知晓。而他辽国如今有哪些猛将,宋国却是罕有人知,可见宋国被人欺压百年,着实不冤呀!
面上却是丝毫不变,微笑道:“武某区区薄名,不料竟然远传邻国,惭愧惭愧。呵呵,贵国的探子当真不凡,也难得大石林牙如此关心宋国情形,我道你何故刻意在娄室兄台面前夸称南国富贵,原来是想要行祸水东引之计么?”
耶律大石不屑笑道:“南国富贵,本就远胜大辽,难道还需要我捏造么?再说你堂堂节度使跑到北国,可见是宋国先对我国起了恶意,让某猜猜……咦,莫非是你家宋皇想要和女真人结盟,南北呼应,共同对付我大辽?”
好见地!曹操暗赞一声,哈哈大笑:“久闻大石林牙智慧天授,今日一见,却是不如闻名。我等来辽东,只为买马之故也。什么南北呼应,亏你想得出。若官家真是要谈判,也该直往北去,求见大金皇帝,何必来打懿州?”
耶律大石闻言,皱眉想了片刻,启唇笑道:“还要瞒我?你之此来,多半是路遇完颜娄室,仗着带了许多猛将,有心在他面前卖弄本事,怕他女真窥伺你宋国之故也。”
这话说出,林冲等人齐齐一惊,心道这个契丹人好生了得,却似我哥哥肚子里蛔虫一般,早知如此,战场上直接宰了便是,何必留他?
周通更是小声抱怨道:“史师父你看么,小弟早说了,叫你挟死他,你偏要留情。”
“停!都别吵了!”
曹操和耶律大石口舌争锋,语速极快,又是以汉语所说,把个完颜娄室听的头昏脑胀,这时出声喝止,问韩庆和道:“他二人说的什么?你同我细细说来,不许漏了一句。”
韩庆和连连点头,当下将二人所说话语悉数相告,完颜娄室听了,面色阴晴不定,忽然望向耶律大石道:“你说我武兄弟卖弄本事,怕大金窥伺宋国,难道说,宋国似他们这般的好汉,其实为数不多么?”
耶律大石晃了晃身体,傲然道:“被缚难受,脑涨头晕,汝既欲请教我,岂无待客之礼?”
他说的乃是女真语,完颜娄室听罢一笑,拔刀一挥,那些绳索寸寸断落。
耶律大石笑道:“好刀法!”伸了个痛快的懒腰,笑吟吟道:“宋国人口众多,好汉或许不少,然而宋国官家,历朝历代,最喜欢的便是奸臣,最讨厌的便是好汉!昔年宋国有个名将叫做狄青,一生纵横无敌,打了不知多少胜仗,当真是天下罕见的好汉子,然而宋皇乃至文臣们三番五次疑他有反心,后来你道如何?”
“如何?”问话的不是完颜娄室,而是韩常,这小子瞪着两眼,显然听得入神。
耶律大石一撇嘴,淡淡道:“后来生生逼得这个为国家出生入死的无敌猛将,呵呵,忧惧而死。”
“忧惧而死?”完颜娄室深深皱眉,同样作为无敌猛将的他,顿时感同身受,对宋国君臣大起恶感,但是随即又高兴起来:“好个忧惧而死,好个宋朝皇帝,哈哈,这般说来,这个皇帝果然不爱好汉。”
旁边许贯忠低声翻译,林冲等大觉面色无光。曹操却是哈哈一笑,见娄室看来,他冲娄室眨了眨眼:“大石林牙辩才无双,然而娄室兄请想,若宋皇果然厌恶好汉,兄弟这个青州节度使却从何处封来?他耶律大石乃是皇族血脉,身份贵重,听说还是契丹人中第一个好学问的,武艺既高,相貌又好,也不过做到节度使。”
“而武某出身市井,文才武艺皆不及他,卖相更是远逊,可我与他年纪仿佛,竟然也做到了节度使,这般说来,娄室兄,你道宋皇爱好汉不爱?”
完颜娄室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看向耶律大石时,目光已然带火:“大石林牙,某家诚心向你请教,你这般随意糊弄,呵呵,真当我们女真人是不通事务的野人么?”
曹操冷笑道:“他方才说南朝繁华,富贵风流非你女真人所能想象,呵呵,这等低劣的激将法,当真是不把我娄室兄放在眼里也。”
耶律大石不由额头冒汗:糟了,这厮怎得如此善辩?
饶是耶律大石自诩智慧过人,但此刻看着完颜娄室愤然的眼神,还有老曹恶意满满的目光,不由间遍体冷汗。
这正是:巧舌或比长枪凶,争斗不惟疆场中!耶律完颜皆有智,老曹却在更高峰。
契丹好汉之风骨
完颜娄室如今四十出头,于统帅而言,正是最为年富力强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