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在座这些人,基本都是教中大佬,自家或还矜持身份,不至亲自下手欺压良善,但是部下那般多人,又岂能保得个个干净?
何况彼时永乐新贵争抢成风,谁若按捺住部下不许动,只怕立刻成仇,因此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此刻得了邓元觉“比宋朝狗官吃相还难看”的批语,便似剥下众人面皮,火辣辣的生疼,都不由哑口无言,乃至坐立不安。
便见邓元觉提起一壶酒,吨吨吨一饮而尽,把酒壶一甩,冲着曹操抱拳道:“武大哥,贫僧敬仰你本事为人,如今世道纷乱,正要人来拨正了他,我明教如今大败,难有所为,便随你去青州走一遭,只是贫僧有言在先,若是你那里也一般猪狗般对待苍生,休怪贫僧不告而别。”
曹操还未说话,鲁智深先自起来,搂着邓元觉道:“你只顾放心,武大哥若是那般人,洒家同你一起走了,虽做不得扶正乾坤的伟业,好歹凭两条禅杖,做一番降魔伏妖勾当。”
曹操正色道:“吾一向同兄弟们道,人心有私,天性难免,然而家里有鲁师兄,这一份根本正气,便不会摧折。如今再有你邓师兄,正气愈壮,便真有不如意事,也不过躬身而行,易而更之,万无叫师兄们失望之理。”
石宝起身道:“哈哈,小弟在南国,自负刀法无敌,久闻梁山上几把大刀好不奢遮,倒也有心去领教高明……只是在此之前,却有一句话要问问武家哥哥,便是我家圣公,你打算如何安顿?”
此言一出,明教众人,连方杰都强撑起身子,齐齐看向曹操。
曹操摇头道:“论名声,圣公是武林前辈,论私交,他同我是翁婿之情,于情于理,都说不上是我来安顿他,路只在圣公脚下,端的要往何处走,悉由他老人家自主也。”
石宝、厉天闰等对视一眼,厉天闰道:“武大哥还请明言,圣公脚下的路,都自通往何处。”
曹操晓得这个问题终是绕不过的,便是他两人不问,后面方金芝、方七佛等,早晚也要提出。
思忖片刻,坦荡一笑:“江南,山东,扶桑!”
不待厉天闰细问,忽然一个虚弱但不失凛然的声音响起:“江南?寡人若真个留在江南,再肇大业,你‘武孟德’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众人齐齐一惊,回头望去,却见邵夫人披软甲,提短枪,英姿飒爽,当先引路,身后四个汉子抬了一张软椅相随,面色蜡黄的方腊端坐椅上,额头上裹着厚厚纱布,神情讥诮,眼神孤傲,狼一般逼视着曹操。
“圣公!”轰隆隆一阵桌椅乱响,明教群雄或是惊喜、或是讶然,都忙不迭起身来,乱哄哄拜下。
老曹眉头微皱,方腊此时醒来,颇出他意料之外,不由看了安道全一眼,却见这名神医脸上,也是一派吃惊神情,显然未曾想到方腊竟然醒了。
“贤侄很惊讶么?”邵夫人忽然开口道,语气从容:“我家陛下纵横多年,手上自然有些好东西。难得安先生神仙般医术,再配上这颗大还丹,若再不醒来,才是奇怪。”
“少林大还丹!”安道全惊呼一声,露出了然之色:“那就怪不得了,此药传闻几能起死回生,有了此药,圣公本身体魄又好,加上安某此前调治,提前醒来也不为过。”
老曹虽没听过什么大还丹、小还丹,但听安道全语气,便知道是极为了得的药物。
心中暗道:倒是小觑了金芝她娘,本以为有傻女必有憨娘,却是走了眼,难为她此前装得那般柔弱无主,身上竟还藏了这么一招后手!
想到这里,老曹微微摇头,开怀一笑,抱拳道:“小婿武植,见过岳父、岳母。岳父大人醒转,乃是大大好事,小婿为岳父大人贺!”
“好事么?”方腊眼神玩味,倒没计较什么岳父小婿的称呼,看了看曹操,视线扫向明教众人:“睡了一觉罢了,先前还是陛下,一觉睡醒,又变成了圣公,好事坏事,寡人倒是难以分辨了。”
此话一出,郑彪、石宝、厉天闰、庞万春这些人,立刻露出惭愧神情。
王寅却是微微皱眉,嘴角轻勾,仿佛冷笑。
曹操也把眼神扫去,只见自家一干兄弟,一个个眼神睥睨,都露出不屑之色,心中不由一乐:到底是个草头王!这般城府,比当年献帝都要差出老远。
正待说话,忽然一人朗声道:“圣公此言差矣!”
曹操扭头看去,却是祖士远,此人站得笔直,直视方腊,声音洪亮,侃侃而谈。
“当初圣公改元永乐,定都登基,我同蒲文英便曾苦劝,皇帝者,九州之共主也,我等基业未固,人心未附,又未同宋廷主力交兵,这般贸然称帝,必于大业不利!然而圣公只贪一时之尊崇,执意登基,数月而溃!呵呵——”
他怪笑一声,声音越发高亢:“热血事业,沦为笑柄,此等行径,于那袁术、侯景、宇文化及、王世充等人何异?如今大势难挽,我等自愧无颜,故依旧称一声圣公,何错之有?”
祖士远所提几人,都是贸然称帝,随即一两年内就被扑灭的扑街仔,入不得帝王谱系的妄人,与方腊倒是一般货色。
老曹素来词锋锐利,然而听了祖士远这一番宏论,亦不由甘拜下风:这厮是怕方腊死的不够快,存心把他给气死吧?这还真是一个……一个可用之人咧!
方腊果然大怒,蜡黄的脸色,瞬间通红,伸手一指祖士远:“去,替我诛杀这个背主之贼!”
石宝、邓元觉等人下意识一抬手,随即按捺住,厉天闰抱拳求情:“圣公,祖先生罪不至死啊,还请……”
话没说完,邵夫人尖啸一声,飞扑而出,手中短枪直刺祖士远咽喉。
却是见众人不听号令,恐怕方腊威严折损,这位永乐皇后居然亲自出手,执行诛杀命令。
她这一扑着实迅捷,祖士远武艺平平,欲拔剑抵抗,为时已晚,连忙便要后退,然而邵夫人去势凌厉,短枪转瞬已在喉前。
祖士远面色大变,暗叫道:吾命休矣!
正要闭目待死,忽听得脑后风响,便听一人说道:“你这妇人,下手倒辣,武大哥认得你是他丈母娘,洒家却管不得你是谁!退开些!”
祖士远一睁眼,却见鲁智深胖大身影,不知何时挡在了自己前面,单手捏着对方枪杆,轻轻只一递,邵夫人踉跄跌出七八步去,又惊又怒,却也不敢上前。
方腊狂怒,盯着鲁智深看了几眼,忽然喝道:“邓元觉!我永乐朝的皇后,被这秃驴折辱,你这厮便在一边看着么?”
邓元觉满脸为难,一面是新交的兄弟,一面是多年的故主,当真是左右为难,满口牙咬的咯咯响,几乎恨不得提起铁棒,一下砸死了自己,落个两不亏欠。
鲁智深看了不忍,扬手道:“邓和尚不必为难,来同洒家厮打便是,反正你也不是洒家对手,三拳两脚打翻了你,岂不清净?”
邓元觉憋着一肚邪火发不出,闻听鲁智深此言,倒是找到了宣泄之处,大怒道:“三拳两脚打翻我?天王老子也不敢这般狂言!吃佛爷一拳!”
纵身跃出,拳头如雨点乱打,鲁智深展开拳脚招架,丝毫不曾手软。
邓元觉本就弱他半筹,加上腿上伤势颇重,辗转腾挪迟钝,又自憋口闷气,斗没几合,章法便已见乱。
鲁智深也不留情,觑他破绽,硕大身躯灵猫般抢入怀里,使个罗汉撞钟,邓元觉四仰八叉,跌出去一两丈远,睡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
方腊森然道:“呵呵,好个宝光如来,当着寡人眼前,也敢卖阵。”
邓元觉委屈至极,支撑起身体大叫道:“臣僧何曾便卖阵?臣僧、臣僧……哇!”
他性子本就激烈,这会儿受了委屈不知如何辩解,只觉肺腑中翻江倒海般难过,忽然低头,哇的一大口鲜血,喷的满地殷红。
这正是:夕阳依旧照残垒,寒雨如昨洒空林。炬火成灰谁永乐?一江流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