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眼中精光一闪,左眼往左,右眼往右,顷刻间三百六十度风景尽收眼底,见得四下无人,这才放心,反手拉住杨雄,低声道:“哥哥,你今日当众卖阵,弃辽归宋,怎么还敢回来?若是被契丹人发觉,岂不大糟其糕?快走,小弟这就送你出去!”
说罢一弯腰,抄起一条铁瓜锤,要为杨雄开路。
石秀一看,这是个有义气、有胆色的,暗自点头。便听杨雄道:“兄弟休慌,为兄的这趟回来,难道吃饱了散心?却是同城中的宋军兄弟约好,要立个奇功,大破耶律老贼!”
汤隆一听,先探口气:“哥哥啊!你久不在南国,却不晓得那些腌臜人事!小弟的亲爹,当年深受老种相公器重,做了知寨武官,小弟说来也算是军班子弟,缘何流离在江湖上?便是宋军中黑了心肠的人太多!那些宋军若要立功,自己如何不来厮杀,独叫你来冒险?可见不安好心,依小弟的意思,莫若不要管他两国是非,你我一起逃出此地,哪里不得安身快活?”
杨雄拉住他道:“兄弟,宋军中虽有坏人,未必没有好汉,别的不说,你看我这好兄弟石秀,他如今乃是莱州兵马都监,堂堂一方主将,岂不也单枪匹马,陪我来干大事!”
汤隆闻言吃了一惊,连忙看去,他本来只道石秀也是杨雄在营中认识的朋友,不料竟是入品的武将,上下一打量,见石秀英气勃勃,不由心折,猛可里想起一人,不由叫道:“啊呀,这名字好耳熟,莫不是江湖上人称‘拼命三郎’的那个石秀?听说也曾在蓟州盘桓,却是因缘际会,得了‘武孟德’青睐,随他而去。”
石秀笑着抱拳道:“贱名不足挂齿,‘武孟德’倒的确是我大哥。”
汤隆大喜,纳头便拜:“小人何其有幸?先识杨雄哥哥,又见石秀哥哥,却不知石秀哥哥竟也做了军官,胡乱说些屁话,该死该死。”
石秀忙扶起他道:“不知者不怪!何况宋军之中,九成都是不中用的鼠辈。如今我哥哥武大郎,做了青州节度使,我等不少兄弟都在山东做武官,别个宋军虽是藏污纳垢,我哥哥这里,却是赏罚分明,兄弟们多有旧日驰名江湖的好汉,个个忠肝义胆,上阵杀敌,死不旋踵!”
汤隆听得仰慕不已,连声道:“若得同哥哥这等好汉做袍泽,死了也有光彩。”
杨雄笑道:“这有何难?实话同你说,如今沧州城中,几个军头都是‘武孟德’手下兄弟,乃是‘没遮拦’穆弘,‘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花刀将’苏定,再有一个沧州本地的‘小旋风’柴进,亦是武大郎知交好友。我也是看他们义气深重,因此甘愿冒险,来破这支辽兵,若是不死,日后见了武大郎尊面,也算一份投名状。”
汤隆仿佛大路一般的鼻子中,蓦然喷出两道粗气:“多谢哥哥有此好事不忘小弟,这件事情,须饶小弟一份!哥哥且下令吧,是不是要刺杀耶律老狗?小弟愿打头阵!”
杨雄、石秀见他胆豪气壮,都是大喜,石秀道:“倒不必刺杀他,我等只消烧了大军粮草,火势一起,城里兄弟自然杀出,我等趁乱便可脱身。”
汤隆笑道:“这却是等闲事!二位哥哥且稍坐,今日教你们二位,见识汤隆的手艺!”
说罢动起手来,捡了许多木头过来,叮叮当当钉在一处,渐渐的,一个模样古怪、一人来高,长着老长手臂的器具,出现在两人眼前,汤隆满意地打量几眼,笑道:“哥哥们可识此物否?”
杨雄细看一遭,摇头不知,石秀看了又看,忽然醒悟道:“啊呀,这个物事,我似乎听我武大哥说出,莫非便是……”
有分教:义气相交好汉逢,风云际会众心同。金钱豹子施绝艺,霹雳一声天地红!
横刀立马石将军
“霹雳车!”
石秀把大腿一拍,惊呼道。
转是汤隆惊讶起来:“啊呀,石秀哥哥果然不愧是‘武孟德’的兄弟,端的见多识广。”
石秀笑道:“你这话倒不错,原是我哥哥喝酒闲聊,说起当年官渡之战,袁绍那鸟人堆土成山,山上建楼,楼上站着箭手放箭,曹公便造这霹雳车应对,大石头砸得袁军哭爹喊娘,当时我兄弟铁牛不肯信,说他尚且丢不动那么老大石头,什么车能比他力气大?我哥哥便沾着酒水画了式样,细细解说,与你所造这件物事,虽不尽似,却也仿佛,都有这老长胳膊。”
他口中“老长胳膊”,自然便是投石的力臂。
汤隆赞道:“不错!官渡之战,的确有这家伙,其实此物早在春秋战国便有雏形,《墨子·备城门》中所举‘藉车’,即此物也,《范蠡兵法》亦一笔载着,‘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二百步。’此物正式名称,却是叫砲!本朝《武经总要》中,共有十九种砲的造法,不过小弟不才,只会区区十四种罢了。”
口中说着“小弟不才”,神情却无丝毫愧意,大路的鼻梁与天空平行,仿佛一个骄傲的阿凡达。
石秀听他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一派大匠风范,不由又惊又喜,上下打量这“金钱豹子”,暗忖道:难怪他相貌奇特,原来竟是位身怀绝技的奇人!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人于我哥哥却有大用。
转而看向杨雄,肃然道:“哥哥,今日我二人死在此处,也要保这兄弟生离!他在江湖上,不过一个铁匠,若是在我哥哥处,能抵万马千军!”
杨雄虽不理解,也看得出石秀并非虚言,当即一点头:“罢了!但有杨某一口气在,绝不叫他少一根头发!”
汤隆亦是听得呆了,茫然抓了抓脑袋,十余茎头发应手而落。
他落魄半生,从未受人如此重视,一时间百感交集,两只参商永隔的眼睛眨了眨,竟是垂下泪来,泣声道:“谅小弟一个庸人,如何值得哥哥这般厚看!”
石秀拍了拍他臂膀道:“兄弟切莫妄自菲薄,千里马得逢名将,便是万金不易,若是遇上个农夫,也只有耕田拉车的份。汤兄乃千里马,我家武大哥,便是盖世名将!”
汤隆忍泪,连连点头,同老曹虽还素昧平生,却是生出了为他效死的念头。
后人有诗一首,单题石秀收拢汤隆一节,有道是——
「豪情长在襟,重义轻黄金。
声价播湖海,英风满绿林。
男儿慕同道,琴剑贵知音。
未逅明公面,已生效死心。」
杨雄见石秀为老曹招揽人才,不遗余力,不由暗自感佩:昔日见“武孟德”时,也觉他豪情一往,风采照人,如今看石秀情状,才知“武孟德”之奢遮,怕还在我预料之上,不然他这等好汉,岂会如此死心塌地?
一时间,立功之心愈炽,连忙道:“汤兄弟先莫流猫尿,你这个霹雳车,却是如何发作?”
汤隆回过神来,解释道:“哥哥容禀,辽军粮草,都存在那一边,相隔我等大约一里,驻扎后营的三千军,倒有两千都在那处守把!若是动起刀兵强闯,我等不过三个人六只手,厮杀之际,又能烧他多少粮食?因此特地造了这个多梢砲!”
他拍着自己的杰作,自信道:“似此砲,半斤重的石头,一次可发十枚,能打一里远近,且待小弟寻些硫磺来,做成火弹,打他几砲,火势自成。”
杨雄喜道:“若是如此,贤弟当记首功!亦不须别处寻去,我两个自带了硫磺焰硝。”
汤隆取了一看,都是上好质地,当即动手,削竹为条,编制成球,里面塞满稻草,再置入硫磺等物,杨雄、石秀也上手帮忙,顷刻间做了百余个,先取十个,一一放在皮兜里——
原来他做那砲,其力臂分长短两端,长端顶头,横钉长木,一排系了十个皮兜,短端择系了几条皮带,一旦发力扯动,短头落,长头起,皮兜里的物事便高高抛飞。
这等梢砲,又名手砲,两三个人即可发动,因打不得重物,故难以用来攻城,只能两军阵前杀伤散兵。但是汤隆要打的火弹本也不重,又是自营里发砲,不须及远,倒也恰好得用。
当下汤隆把那砲调整一番方位,遥遥冲定粮草方向,叫杨雄、石秀两个拉住皮带,嘱咐道:“二位哥哥,小弟但说一个‘拉’字,你们便使全力拉动!”
见他两个点头,便用火钳子,在炉子里烧得红亮,依次在十个火弹上轻轻一点,顿时点燃稻草,冒出青烟,急声道:“拉!”
杨雄、石秀两个早已蓄势待发,听他发喊,当即使出拉屎的气力,拼命一扯皮带,杠杆砰的一声大响,长的那头猛然扬了上去,皮兜子里的火弹凭借惯性,忽忽悠悠便飞上了天,看大概落点,正是堆积粮草处。
汤隆见准头大致无误,连忙叫他:“放下、放下,趁他没察觉我,能打几砲是几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