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
一年中最后一个季度的忙碌落下帷幕,秦招招短休冬游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只是临走之前,还要去医院做一次每年的例行体检。
脑溢血不是遗传病,但有家族聚集性发病的倾向,加上秦母年事已高,家庭医生已经不止一次敦促她们母女定时做相关检查了。
林茵舒昨天得空已经来过一趟医院,秦招招的全身检查则安排在今天。
医院的消毒水味有些重,即使身处室外走廊也能清晰地闻到。手机振动一声,她拿出来看:
是晏承发来的。他知道她今天要做全身检查,大概想让她放松一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个冷笑话一本正经地讲了起来,这时迎面而来一个人,秦招招脸上的笑意轻轻浅浅地敛没了。
是宋聿那个经纪人,余奕。
“秦总,好久不见。”对方率先和她打招呼,秦招招点头:“好久不见,您这是……”
她视线落在对方手里提着的袋子,印着这家私立医院的名字,里面似乎是就诊单之类的东西。
“噢,手底下的艺人生病了,陪他过来看看。”余奕的面容有些疲惫,随口客气道:“秦总您来医院是……”
“来做个全身检查。”
“好,您先忙。”
“嗯,再见。”
看见余奕,免不得就会想起他手底下那个大红人宋聿。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她似乎很少听到有关宋聿的消息了,钟黎投资的那部戏杀青后,宋聿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说是半隐退也不为过。
思绪正纷乱如麻,没走两步,身后又传来余奕的声音:“……秦总留步。”
秦招招停下来转身,看着余奕折返回来。对方欲言又止几次,终于开口:
“秦总,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很冒犯,可是宋聿他、他真的过得很不好,他病的太重了,能不能请秦总您,帮我劝劝他?”
秦招招眉头微蹙,但这些不悦并非是衝余奕:“有病还是去找医生吧,我劝了也是于事无补。”
“怎么会于事无补呢,宋聿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他隻想见您最后一面,”余奕急得有些失态了,说出这句话后似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上多了歉意:“自从上次和钟总一起吃过饭后,您断了他所有能见到你的门路,他发病次数就越来越频繁了。他觉得您还在生他的气,才会这么折磨自己。”
折磨自己?
因为这指向性太过明显的四个字,秦招招忽然回想起半年前,也是在这家医院,她看到宋聿胸前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新旧都有,一看就是用利器多次划伤的。
听余奕这话,这半年来,宋聿发疯自残的情况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加重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觉得自己需要为宋聿的感情负责,身体是他自己的,要怎么活也是他的事,难不成就因为他病了,她就要妥协答应他提出的一切要求吗?
秦招招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余奕也执着地等待着,没有因为对方明显不悦的情绪而终止这个请求。
他一副豁出一切的架势,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和盘托出:“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打扰您。两个月前,他精神状态急转直下,因为幻觉幻听频繁自残,进了icu两次。他的主治医生束手无策,什么治疗都无法改善,我为了暂时稳住他,就谎称能想到办法,让他再见你最后一面。”
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们两个都知道,我大概率做不到,但他还是把这句话当成了救命稻草,一直在等。”
所以他才舍下自己的脸面,如此不依不饶——能够见到秦招招并向她提出请求的机会太渺茫了,她断了宋聿能见到她的所有门路,也拒绝接见一切和宋聿有关的人,错过这次,或许这些话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沉默片刻,秦招招叹口气,抬眼看向余奕:
“我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麻烦您前面带路吧,下不为例。”
…………
房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
里面安静地让人心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宋聿正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投进来的阳光出神。
他憔悴了很多,袖口下裹着小臂和手腕的纱布若隐若现,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听见声音,他有些迟钝地转过来,看清来人是谁以后,他好像也没有很惊讶,而是早就习惯了似的微微一笑:
“你来了。”
秦招招心底涌上一丝怪异感,但还是“嗯”了一声,慢慢朝他走过去。
宋聿出乎她意料的平静,这让秦招招的抵触消散了一些,“你瘦了好多。”她随口寒暄,找了把椅子坐在他床边,仿佛她和宋聿只是许久不曾联系的老友。
“是嘛。”宋聿呼吸轻微,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比起以前的确单薄了些,穿着病号服显得里面空荡荡的。
“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哼,等出院以后我好好锻炼,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復成以前那样了,”男人面色苍白,嘴角扯起一点勉强的弧度,像是撒娇般的讨好,又像是哀求:“我会恢復的,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不要喜欢上别人好不好?”
昨天也是这么说的?秦招招眉骨微蹙,心里那种怪异感越来越大。
“宋聿。”她轻声叫他的名字。
“?”宋聿表情有些困惑,眼睛还是亮晶晶地,紧紧盯着她。
但也只有眼睛亮,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空洞、麻木的,简直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她声音微微发颤,像是不忍,又像是不敢置信: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宋聿一怔,原本涣散的瞳孔开始逐渐聚焦,似乎终于从沼泽般的幻觉里走出来了,他看向秦招招的眼神变得惊喜,眼底依稀有泪,他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衣角。
是真的,不是幻觉。
“是你,真的是你……”他眼神又开始闪躲,嘴唇都在发抖,又生怕自己把对方吓跑似的,连喜悦和哭腔都压抑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外掉:
“你终于来了……”
六个多月,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宋聿情绪收的很快,刚刚还在又哭又笑,下一秒就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然后竭力做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小声道着歉:“对不起啊,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事。”秦招招语气平和,说话间还抽了些纸递给宋聿擦泪。
他很温顺地接了过去,目光一直跟随着她,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我听余奕说,你发病时总是自我惩罚,你觉得我还在生你的气,对吗?”她看着病床上的人,脸上流露出几分浅薄但真切的善意:“……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我都快记不清了。宋聿,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
爱的尽头才是恨,从她不爱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恨他了,只是想敬而远之,这辈子做井水不犯河水的陌路人而已。
他没必要画地为牢,困顿在以前,一味地惩罚自己。况且就算是要惩罚,他做的这些事、受的这些苦,已经足够偿还当年。
宋聿垂下了眼睑,“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吧。”
“你今天怎么来医院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好像不敢看她,又刻意岔开话题,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秦招招表情不变,时隔多年,她对宋聿罕见地恢復了些许耐心:“只是来做例行检查,恰好碰到了余奕,就过来了。”
“那我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了……”宋聿有些愧疚。
“没有,还没到约好的时间,而且就算到时间了,我应该也会答应他过来见你,”
秦招招抬头,目光投向不远处,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毕竟这也是最后一面了。”
宋聿呼吸一滞,身上那种微弱的喜悦和生命力瞬间消失殆尽。
这一切秦招招都看在眼里。
她不是心理医生,没有义务哄着他骗着他,只是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履行对余奕承诺的同时,最后再劝一次。该说的她都说了,要不要走出来,全凭宋聿自己。
“……是因为晏承吗?”宋聿苦笑,声线有些艰涩——他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他们已经重新在一起了。
秦招招轻轻摇了摇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说过很多遍了;就算没有晏承,你和我之间,也一样只能做陌生人。”
因为不堪回首的隔阂,无法做朋友;也因为不爱亦不恨,无法做恋人或仇人。相忘于人世间,是彼此最好的结局。
秦招招站了起来,眼神无波无澜,“别再伤害自己了,我言尽于此。”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