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礼法,在法制之法理念下,是绝对没有错的。
所以这小子是大大滴狡猾。
好在齐恢也是朝中对于律法造诣颇高的官员,自不会被他给糊弄住。
面对齐恢的质疑,张斐只是从容一笑,道:“齐庭长言之有理,法制之法首要捍卫的是国家和君主的利益,礼法绝对是属于二者的利益,但是齐庭长并不是在捍卫礼法,而是在捍卫舆论。”
齐恢皱眉道:“捍卫舆论?”
张斐问道:“敢问齐庭长,相敬如宾,同甘共苦,这是不是夫妻之礼所追求的?”
齐恢犹豫片刻,道:“当然是。”
张斐道:“柳秦氏在夫家家道中落后,对丈夫不离不弃,且细心照顾,全力支持丈夫考取功名,这属不属于夫妻之礼?”
齐恢没有做声,他事先并未了解这些。
张斐又道:“而柳青在夫人最困难的时候,对她也是不离不弃,宁可孤身一人,也要为妻子上诉,这又属不属于夫妻之礼?”
齐恢道:“但柳秦氏与和尚在寺庙通奸,伤风败俗,若不严惩,至礼法于何地?”
“问题就出在这里。”
张斐道:“二者同属礼法,前者是礼法所推崇的,而后者是礼法所鄙夷,如果齐庭长是在捍卫礼法的话,那么齐庭长为何对于柳青夫人他们身上的美德,是只字不提,反而是引导舆论,去肆意诬蔑他们夫妇?”
齐恢道:“我承认我对此有些疏忽,但这些与此案无关。”
张斐马上道:“与此案无关,这指得是司法,如果只谈司法的话,齐庭长就必须遵守奸从夫捕的原则,但是齐庭长方才就是说捍卫礼法,既然是要捍卫礼法,那就不能忽略这些美德,至少应该深究其中内因,将礼法上的是是非非都说清楚,而不是只说舆论爱听的。”
齐恢立刻反驳道:“你休得胡言,我可没有只说舆论爱听的。”
张斐道:“但是齐庭长的判决书中,却再三重审,此案影响极度恶劣,故而选择破例判决,但不知这个‘影响’指的是什么?”
齐恢眨了眨眼。
张斐微笑道:“其实我也很能理解齐庭长当时的想法,因为是被人公然捉奸,又是在寺庙,引发很多人关注,舆论大噪,齐庭长为求平息民愤,故而才顺应舆论,给出这个判决。但这显然是司法大忌,我们身为司法官员,是决不能受到舆论所裹挟。”
说着,他又拿起那几份报纸来,“这是当时发表的文章,全都是借着那些流言蜚语,讲述柳秦氏是多么淫荡,简直就是人尽可夫,又讲述柳青是多么的邪恶或者无能,以此来伸张礼法。可就今日调查的事实来看,这上面写得全都是狗屁不通,他们伸张也不是礼法,而是高高在上。”
不少士大夫老脸涨得通红,他们当时多多少少也写了文章,就此案来推崇礼法。
谁能想到,这些文章会成此案的佐证之一。
张斐又继续言道:“司法是追求真相,追求事件的全貌,如此才能做到公平、公正。而舆论有一大现象,那就是白璧微瑕是非常容易遇上管中窥豹,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组合,也是一个非常要命的组合。当二者相遇时,是必有冤情,如果司法受舆论裹挟,那十有八九,就会制造冤案。”
说到这里,他昂首朗声道:“当我要对此案进行上诉时,有无数人警告我,不要这么做,这会影响到礼法。而我的应对,就当他们是在放屁,一笑置之,本官可是专业的司法官员,可是陕西路大庭长,又岂会被他们的小心思给裹挟,只要查到实证,我们检察院就会提起上诉。”
全场是鸦雀无声。
司马光也好,王安石也罢,嘴角都在抽搐。
你特么是在骂谁。
就连王巩和齐济,都是一脸问号的看着张斐。
大哥!你着是想体验背刺的感觉吗?
赵抃咳得一声道:“身为专业的司法官员,就应该是满嘴污言秽语吗?”
“抱歉!我方才情绪稍显激动,我收回方才那句脏话,还望大庭长多多包涵。”张斐赶忙道歉。
赵抃也顺着他的话道:“那你就说点专业的。”
“是。”
张斐又道:“下面我就说点专业的,也就是方才齐庭长所提到法制之法,如果从法制之法理念出发,齐庭长的判决只会变得更加可笑。
我在课堂上也着重说明过一点,就是我朝《宋刑统》是承《唐律疏议》,而《唐律疏议》是基于儒家思想所编写,也就是德主法辅,律法是在捍卫最低的道德标准的,而礼法是一个很高的标准。
基于这一点,齐庭长的判决,就是废除最低道德标准,然后去捍卫最高道德标准,这听着都觉得奇怪,但这就是事实。
而且结果也告诉我们,这么做的话,就是直接导致大多数百姓变得尖酸刻薄,昧着良心说谎,而一些想要说真话的人,也被逼的去捏造事实,去以讹传讹。
如果再来几回,那就是礼崩乐坏。可见,如果你要捍卫礼法,首先就必须捍卫司法,废除司法原则,去捍卫礼法的,实乃本末倒置,非蠢既坏。”
他话音刚落,齐恢便直接瘫坐在椅子上。
司马光看在眼里,也是头疼得很,你多那句嘴作甚。这臭小子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惹他,他也会顾全你的面子,你若去惹他,他一定不会留情面的。
赵抃想了想,突然道:“张检控,你也当过庭长,如果是你遇到此案,你会怎么判?”
张斐稍稍一愣,然后回答道:“其实这案子并不复杂,换做是我的话,我会立刻将柳青找来,将事情经过告知他,并且告诉他,根据司法原则,此事告与不告,决定权在他手里。”
赵抃道:“但如果对方选择不告的话,这又会不会影响到礼法?”
张斐反问道:“大庭长可有想过,你的这一句询问,会不会影响到司法?”
这帽子扣的,赵抃吓得一怔,忙道:“我只是询问,可绝无他意。”
张斐神情严肃道:“但是大庭长的这句话,就是在暗指遵守司法可能会破坏礼法,我不知道大庭长基于什么想法,问出这个问题,但是我们检控官是基于司法打官司,而非是基于礼法,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庭长这个问题。”
王巩听得都傻了,不禁小声道:“你这是要将人都给得罪啊!”
张斐却道:“我们检察院又不看庭长脸色吃饭的,咱就事论事,没什么可怕的。在河中府时,那苏子由有事没事也要来教育我两句,我这都是跟他学得。”
赵抃神情稍显尴尬,沉吟片刻,点头道:“抱歉,本庭长失言,本庭长收回这一句话。”
心里也很委屈,他这么一说,其实就是想堵住士大夫的嘴,结果直接被张斐反将一军。
可真是好心没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