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中已仅剩中心一块仍在沸腾,不知疲惫的鬼手仅能从这一处钻出。与之前不同,随着仙力流逝,本体的修为和福泽已经不复从前强盛,漆黑鬼手已能抓着他垂下的衣袍,拼尽全力地往下方拉扯。
李忘生看着空中自己闭目捏诀的肉身,轻轻抿了抿唇,压下心中酸涩。
他已修炼千年,千年前,师父散尽最后的修为,留下最后一句叮嘱,便彻底消散。
千年后,他等来了当年自己心甘情愿放下的人,甚至还多偷来了一段时光。
师父当年探得的机缘,他无从知晓,可若要将师兄也牵扯进来,那他宁愿,不要这机缘。
哪怕追随师父脚步,舍生忘死,以饲天道。
哪怕……彻底灰飞烟灭,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这么想着,他默默脱离石像,以魂魄之身盘膝而坐,缓缓将修为渡给空中的肉身。
千年的修为,加上谢云流过度的福泽滋养,足够完全将剩余破损修复如初了。
只可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守得云开见月明,竟短暂至此,连分别都只能如此决绝。
师兄……
他默默想着。
愿你安康顺遂,早日……
……将我忘了。
谢云流蹲在那眼小泉前,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来。
当年放进这泉里的鱼也不知死哪去了,一点线索都不懂得留。谢云流咬牙切齿地想。没用的第一世,还不如把它们吃了。
鬼哭狼嚎的声音早已经听不到,他一路忍着头痛摸索过来,刚走到泉边就昏了过去。
这会儿醒来,连之前几世的记忆都恢复了一些。
但那些没用的恢复了也毫无卵用,一时之间,真是找不到更多线索了。
谢云流绝望地叹了口气,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嘀咕道:“谢云流,你真是没用。”
“那么大个师弟摆在面前,喜欢得要死还不说。”他扁扁嘴,“非得等两个人都磋磨成那个样子……不对,我真服了,要不是师父送只小乌龟给你做台阶,我看你人都化成灰了嘴都还硬着。”
念叨到这里,他突然愣了愣。
“……要不是师父……”
最后那场梦袭入脑海。
……既如此,便铭刻入骨……
铭刻入骨。
世世轮回,肉身百年湮灭,唯有魂魄始终如一。
——灵魂,才是最重要的。
谢云流浑身一震,立刻坐直身体,闭眼默背口诀。
——李忘生。
——我不会再错过你。
再睁眼时,魂魄已经脱离肉身,太白中流溢着丝缕红光。
——很近。
他跟李忘生,一定很近。
谢云流取出那块碎成几瓣的玉,低声道:“师父,帮帮徒儿。”
说完,他伸手缓缓地将碎玉放进池中。
沾过他的魂魄,碎玉渐渐泛起微光,映得泉边石壁也莹亮幽绿。
谢云流凝望着那块石壁,心跳忽然激烈起来。
——千年前……
如果,千年前……
他曾发现这处石壁的特殊。
会不会,一切都……
“李忘生。”他迈进池中,伸手覆上凹凸不平的石壁,“我来了。”
看到那个闭着双眼的,熟悉却又陌生的李忘生时,谢云流几乎瞬间就想通了一切。
为什么师弟飞升了,却还留着一部分魂魄在人间。
为什么那场梦之后,师父再也没留下过任何痕迹。
幽魂凄厉尖锐的惨叫,被破坏的龙脉,和突然的地震。
李忘生不顾一切赶回来的原因,也只有一个了。
谢云流走到池边,看着他周身流转的、细碎的红光。
那是他们至死不渝的约定。
为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了万里山河不再动荡不安,为了镇压数不清的冤魂邪祟,李忘生连自己都能舍弃,更何况是他谢云流。
可泪水划过脸颊,谢云流却一丝怨恨都生不出来。
他早知道李忘生就是这样。
心怀悲悯,正直良善。
是个实诚到极致的小道士。
而他爱的,也不过是这样纯净美好的他。
——这样纯净美好的,灵魂。
“李忘生。”
谢云流抬手抹了把泪,手背上的血糊了一脸也不管。
“我来了。”
“师兄来了,醒醒。”
他迈进池中,抬起手臂去握住李忘生一片雪白衣角。
“你的珍珠掉了。”他张开另一只手,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躺着两颗小巧的、闪着柔润光泽的珍珠。
道子玉白面庞上,长睫微动。
“我来还给你。”
谢云流静静等着,手仍紧紧握着那片剪裁成鹤羽的衣角。
“忘生。”
他缓缓道。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