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忍不住回头,只见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提着两盏宫灯,中间一名身着金黄色锦袍头戴龙冠的妇人双手背负身后,凤目凌厉,不怒自威,在她身边则是躬身跟着一名年过五旬的黑衣老太监。
秦逍看到妇人龙冠金袍,立时便知道这位便是当今的大唐天子,普天之下,除了圣人,自然无人敢身着这样一身打扮。
秦逍跪在道路中央,这条道路并不宽,天子行路,当然不能像先前那几名送奏章的太监般从边上绕行。
秦逍急忙挪到边上,叩头道:“小臣秦逍,叩见圣人!”
圣人双手背负身后,虽是女流,却自有一股英武之气,居高临下看了秦逍一眼,也不说话,径自往御书房走过去,黑衣老太监始终跟在圣人身边,也是瞥了秦逍一眼。
黑衣老太监陪着圣人进了御书房,随侍的太监们却没有进去,只是将两盏宫灯挂在御书房外的勾环上,而先前值守的两名太监则是轮值退下,只是片刻间,御书房外只剩下先前提灯为圣人引路的太监,其他太监俱都离开了庭院。
秦逍心下苦笑。
他在御书房跪了半天,不得圣人召见,就一直怀疑圣人并不在其中,现在看来,确实如此,自己一直是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御书房跪了许久,圣人也才刚刚来到御书房。
他心知这是圣人有意让自己罚跪,毕竟得罪了圣人的亲妹妹,只是接下来不知道圣人又会如何惩处自己。
本以为圣人既然回到御书房,应该很快就会找自己进去,可是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长孙舍官出现在御书房门前,娇声道:“宣大理寺少卿秦逍觐见。”随即抬起纤纤玉手,向自己这边招了招。
秦逍长出一口气,被雨花石硌了大半天,再这样跪下去,只怕站都站不起来。
他起身来,小跑过去,到得门前,长孙舍官已经转身,往屋里走去,秦逍跟在长孙舍官身后,很快就瞧见前面出现一张古色御书桌,左右有两只造型别致的铜制仙鹤,从鹤嘴里面向外冒着袅袅轻烟,御书房内弥漫着一股子檀香味道。
御书桌上,奏章堆起如小山,摆有笔墨纸砚,那黑衣老太监此时正在角落里的一直铜鼎边做着什么,而圣人则是坐在御书桌后,就着灯火翻阅奏章,秦逍进来之时,圣人连眼皮子都没有抬起,全神贯注批阅奏章。
长孙舍官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向秦逍使了个眼色,秦逍心领神会,上前两步,跪倒在地,恭敬道:“小臣秦逍,叩见圣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改稻为桑
时当四月,京畿一带的天气已经变暖,虽然已经入黑,但御书房内依旧是温暖一片。
秦逍高呼万岁,圣人似乎当做没听见,拿起朱批,在奏章上圈圈点点,长孙媚儿已经站在御书桌边,灯火照在她娇艳的脸庞上,白里透红,娇嫩的肌肤吹弹可破。
她很熟练地为圣人磨墨,动作优雅,圣人片刻间已经批阅了数道奏章,始终没有理会跪在下面的秦逍。
“媚儿,这道奏折你看看。”圣人拿着一道奏折看了许久,终于递给长孙媚儿。
长孙媚儿小心翼翼接过,仔细看了看,很快蹙起柳眉道:“扬州刺史要在临江和会稽试行改稻为桑?”
“折子上说,改稻为桑,养丝织绸,如此一来,扬州每年的赋税可以增加三成。”圣人神色平静:“他准备先在临江和会稽两郡率先实行,如果效果好,再全面推行,否则只是两郡之地,也不会伤了扬州的元气。”
“改稻为桑,如果真的可以增加蚕丝产量,织成丝绸,那自然是好事。”长孙媚儿声音柔和:“只是媚儿还记得,之前有折子上来,那边发过大水,特别是临江郡,许多百姓都遭了水灾,当时许多百姓连活命的口粮都没有,还是朝廷紧急调运粮食过去。”
圣人微微颔首:“朕记得,临江六县之地,有五县被淹,会稽九县,也有半数遭灾。正因如此,扬州那边才担心今年的赋税会有问题,所以若能够改稻为桑,一旦织成丝绸,那么丝绸的价格远高过稻米,到时候的收益,可以弥补水灾导致的损失。”
“折子上倒是说的明白,南洋那边对我大唐的丝绸爱慕不已,而且丝绸在南洋那边可以卖出极高的价钱。”长孙媚儿缓缓道:“南洋的商人愿意收购扬州的丝绸,一匹丝绸在咱们大唐的本钱不到二两银子,但是卖给南洋商人可以得到八九两。如今扬州每年能够产出二十万匹,若是将两郡改稻为桑,都种上桑田,扬州每年至少可以多出二十万匹,也就是将近二百万两银子。”
圣人颔首笑道:“如此一来,不但两郡百姓会得到好处,连朝廷也能得到好处。”
“如果都能得到好处,为什么扬州以前没有这样做,要等到水灾过后?”秦逍听得圣人和长孙媚儿议事,本来并不敢啃声,可是发现这事儿中间的蹊跷,不由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口,便知道事情不妙。
长孙媚儿赫然看向秦逍,花容微微变色,圣人亦是凤目一寒,目光如同两支利箭射向秦逍。
“小臣……该死!”秦逍面对其他人从来不怵,但此时面前的是大唐天子,心里还真是有些发虚。
“圣人……!”长孙媚儿看向圣人,眉宇之间略显一丝惶恐。
圣人盯着秦逍,并没有雷霆之怒,沉默了片刻,终于道:“秦逍,你想说什么?”
“臣不敢……!”秦逍心想谁要是再想说话谁是小狗。
“朕让你说,你就必须说。”圣人冷冷道。
秦逍无奈道:“臣……臣只是奇怪,南洋和我大唐贸易丝绸并非三年五载,很早之前,西域和南洋的商人对我们大唐的丝绸都是奉若珍宝,一直与我大唐贸易。扬州既然可以增加丝绸的产量,而且价钱远比粮食要高得多,那么为何扬州百姓和官府一直都没有改稻为桑?”顿了顿,微抬头,见圣人和长孙舍官都看着自己,低下了头。
“年纪轻轻,你又懂什么?”圣人宛若训斥后辈一般:“民以食为天,民间百姓家,有句话叫做家有余粮心中不慌,种田可以收获粮食,改稻为桑,只能得到丝绸,丝绸虽然昂贵,却不能吃,寻常百姓自然还是以粮为根,不会轻易改稻为桑,官府自然也不能强行推行。如今两郡大片田地被淹,粮食没了,这时候地方官府劝说百姓改稻为桑,才是好时机。”
“百姓没有粮食,哪来的余钱购买桑苗?”秦逍抬头道:“即使官府免费发放桑苗,桑苗至少也要两三年才能生成,再养蚕生丝,时间只会更长,这中间的口粮从何而来?”
秦逍虽然没有种桑养蚕,但这其中的门道,自然也是听人提及过,并不陌生。
“朕可以免了他们这两年的赋税,而且可以让官府借粮让他们维持。”圣人似乎认真起来:“等到有了收成,再折价偿还粮食。扬州背靠江淮一带,江淮是粮仓之地,自然不会饿死了他们。”
秦逍道:“圣人的对策,自然是英明至极,可是……地方官府真的能够按照圣人的旨意去办?”
“你什么意思?”
“如果官府免费发放桑苗,在百姓收获生丝前一直借粮,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秦逍道:“臣只是担心,改稻为桑的旨意一旦颁下去,老百姓无法种粮食,官府又不能及时提供借粮,到了那时候,百姓就只能卖田渡过难关,他们在走投无路之下卖田,田地的价格就由不得他们说了算,别有居心之辈便可以趁机压低田价,以远低于市价的价钱大量收购田产,到了那个时候,大批百姓手里的田地流失,就成了无田耕种的流民……!”
圣人脸色冷厉起来:“他们有那样的胆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秦逍低头道:“借粮的权力一旦落在贪官污吏的手中,他们就卡住了百姓的脖子,是将粮食以高价借给百姓,还是故意找各种理由不借粮食逼迫百姓卖田,这就由他们说了算,百姓只能沦为待宰羔羊。”
圣人沉默着,片刻之后,才瞥了长孙媚儿一眼,问道:“媚儿,你怎么想?”
“圣人,如果地方上都是清官廉吏,改稻为桑自然可以实行。”长孙媚儿很小心道:“但秦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如果现在及时种粮,朝廷再调拨粮食应对眼下的粮荒,到了年底,就可以有收成,一年就可以保证百姓有粮可收,不会被饿死。百姓只要吃上饭,就会守着土地安分守己。”斜睨了秦逍一眼,继续道:“但是如果情况真如秦大人所言,一旦到时候没有充足的粮食能够保证两郡百姓度过这几年,甚至有人趁机低价购买百姓田地,那么失去田地的百姓就会成为流民,心中对官府生出不满,继而会怨责朝廷,如此一来,难免会被别有居心之辈利用,流民成反民。”
圣人若有所思,许久之后才道:“秦逍,照你这样说,改稻为桑是弄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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