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颔首道:“先生所言,我也想过,确实会存在这样的风险。如果辽东军和辽西世家真的全力结盟,确实不好应付。所以如果要在辽西推行均田策,还不能完全按照先生所谋划的去做。先生昨晚说过,两虎相争,各自要弄清楚自己的敌友都是谁,这句话十分要紧。辽西也就这些人,我们多争取一分,辽东军就损失一分,如果我们将本可以拉拢的实力推到对方的阵营,那就是给对方增强实力的机会了。”
白玉楼笑道:“秦将军,说到这里,我才真觉得有些味道了。你说的不错,许多事情不是按部就班去做,需要考虑到当时所处的环境。如果你是辽东军大将军,而且对均田策有兴趣,我会极力推荐你照单全收,就按照我的谋划去施行。不过龙锐军目前实力还太弱,真要完全这样做,恐怕撑不到最后。”端起酒杯,很随意地向秦逍请了请,秦逍立刻端杯,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白玉楼放下酒杯,才道:“将军是想争取辽西世家?世家与平民有着天生的矛盾,将军想要平衡,既收揽民心,又要拉拢世家,这可不容易,一个不小心,反倒适得其反,不但收揽不了民心,甚至还会被世家仇视,若真是那样,龙锐军在东北那可真的待不下去了。”
利器
秦逍叹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也担心会出现那样的结果。不过据我所知,东北世家与辽东军之间积攒了不少的矛盾,无非是因为辽东军手握战刀,东北世家才无奈屈从。他们虽然有利益相交,但辽东军在东北大肆圈地,而且胃口越来越大,东北世家的利益受到严重打击,对辽东军已经是心生怨恨。此种情况下,我们若是迫使辽西世家向辽东军靠拢,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白玉楼含笑道:“辽东军那些将领都已经腐化堕落,人的胃口一旦大起来,就欲壑难填,收也收不住。汪兴朝坐上大将军的位置后,为了笼络辽东军的人心,让麾下对他死心塌地,更是张大了口,东北四郡至少有半数都落在他们的手里。”
“所以目前的局势下,我们还是有机会笼络辽西世家。”秦逍正色道:“东北四郡的世家豪族本就是荣辱与共,如果在辽西全面推行均田策,对辽西世家的利益造成太大的打击,其他三郡的世家豪族必然会视龙锐军为生死之敌,到时候想要拉拢也是不容易。如果东北四郡的世家豪族彻底倒向辽东军,我们再想整垮辽东军,必然困难重重。”
白玉楼凝视秦逍道:“那将军准备怎样做?”
“军不存地四字,乃是重中之重。”秦逍肃然道:“若是在辽西施行均田策,就必须上禀朝廷,只有得到朝廷的应允,才能在这边推行。朝中有不少官员的出身就是东北世家,如果按照先生册子里的方略施行,不但要收回军方所占耕地,还要从世家豪族的手里收取土地,如此一来,世家出身的官员们都会阻止均田策的推行,朝中那一关过不去,咱们在东北推行均田策就是纸上谈兵了。”
白玉楼智慧过人,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他制定的均田策,无论是内容还是推行的方法,都是在最理想化的环境中进行,而眼下施行的环境甚至推行的人,都不是最理想。
秦逍实事求是,虽然对均田策很感兴趣,却也没有脑袋一热,完全照搬,而是做出了冷静的考虑,这反倒是白玉楼刮目相看,毕竟这位中郎将年纪轻轻,在此等大事上还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实属不易。
“不过朝中上下对辽东军都没有什么好印象。”秦逍继续道:“圣人对辽东军也是存有忌惮之心,否则也不至于调派龙锐军前来东北练兵,所以如果在折子上提出‘军不存地’的方略,不允许地方兵马控有土地,这自然是深得圣人之心,也会得到朝廷大部分官员的支持。”顿了顿,看着白玉楼轻声道:“想要让均田策在辽西甚至东北推行,需要让朝廷和圣人明白,均田策是为了削弱打击辽东军的策略。我们不是为了推行均田策才施行军不存地方略,而是为了达到军不存地的目的,才推行均田策。”
白玉楼见得秦逍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不自禁也显出笑容。
眼前这个年轻人,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来,先生吃菜。”秦逍抬手劝道:“菜都凉了。”
白玉楼吃了两口菜,才放下筷子问道:“将军觉得朝廷会答应在东北施行军不存地的策略?”
“先生难道以为朝廷会反对?”
“天下人都清楚,辽东军在东北四郡圈地,良田都被他们大肆占有,这个时候,朝廷如果准许在东北推行均田策,施行军不存地的方略,那岂不是直接冲着辽东军去?”白玉楼凝视秦逍道:“据我所知,朝廷对盘踞在东北百年之久的辽东军一直存有忌惮之心,他们会不会担心因为均田策而导致辽东军在东北叛乱?”
秦逍微笑点头道:“先生担心朝廷因为忌惮辽东军,不会准许均田策实施?”
“如果没有朝廷的明旨,想在辽西推行均田策几无可能。”白玉楼轻叹道:“秦将军,恕我直言,这均田策可说是我穷尽心血才琢磨出的策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应对东北土地兼并严重的状况。虽然在册子里详细做了介绍,但真要推行起来,其中肯定还会存在许多漏洞,需要在推行的过程中改善修补,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顿了一顿,看着秦逍道:“我献策将军,并非是让将军亲自来推行,说句不敬之言,我只是希望借助将军的身份来达成心中所愿。”
秦逍知道他的意思。
一个人饱经世事,苦心思索,最终想出一个过人的方略,如果没有舞台施展,自然是痛苦之事。
白玉楼心存东北百姓,苦心思索,设计出均田策,这当然是耗费了白玉楼无数的心血,甚至不仅仅只是他一人的心血付出在这上面,如果这样的良策最终无法在东北推行,白玉楼即使死了,也不会瞑目。
白玉楼昨晚献策,肯定也是有过斟酌。
正如白玉楼所言,均田策如果得不到朝廷的支持,那就是废纸一张,根本不可能变方略为事实,所以他需要有人能向朝廷上书,得到朝廷的准许。
遍观东北官绅将官,有能力向朝廷举荐此策甚至得到朝廷支持的人,那更是凤毛麟角。
而秦逍无疑是这凤毛麟角的区区几人之一。
“我尚未入狱的时候,面对东北四郡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状况,心中焦急。”白玉楼叹道:“辽东军将官贪婪无比,跑马圈地,长此下去,最终只会有两种结果。如果朝廷视而不见,那么东北四郡仿南疆例,汪兴朝最终会走上南疆慕容的道路,将东北四郡变成自己的独立属地,即使朝廷不封王,也将自立为王。如果朝廷过问,辽东军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就很可能起兵叛乱,裂土分疆。无论哪条路,最终都将导致东北四郡脱离大唐实际控制,这对大唐来说当然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秦逍颔首道:“确实不可接受,大唐的疆土虽然辽阔,却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绝不允许一寸土地从大唐分离出去。”
“所以我在萤草堂就与几位挚友一同研究策略。”白玉楼目光锐利,神情肃然:“当时我们希望能找到遏制辽东军继续吞并土地的方法,然后献策于朝廷,均田策其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初步的进展,不过真正汇集成册,去芜存菁,还是我在狱中这些年静心思虑出来。军不存地,直接是冲着辽东军去,所以圣人和朝廷有没有这样的胆魄,我还真是无法肯定。”
秦逍淡然一笑,道:“如果辽西郡还在辽东军的手里,朝廷那边很可能会如先生所言,因为忌惮辽东军,不敢下猛药,均田策也就不得施行。”顿了顿,才继续道:“但如今广宁城在我们手里,只要龙锐军控制辽西,圣人就一定会支持均田策在辽西推行。”
“将军似乎很肯定。”
“均田策施行过后,不但可以打击辽东军的实力,而且还能增加朝廷的赋税,收揽民心,这对朝廷来说,是一举多得的事情。”秦逍道:“朝廷对辽东军一直存有忌惮,迟迟没有对辽东军出手,只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更没有合适的人选。但现如今我们龙锐军控制辽西,在圣人心里,我和龙锐军就是对付辽东军的最好人选,均田策更是我们对付辽东军的一把利刃,圣人没有理由不将这把利器交到我们手中,否则之前她也就不会派我们出关。”
白玉楼微一沉吟,片刻之后才笑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只要朝廷准许推行均田策,我们也可以对均田策做一些调整,按照将军的意思,施行之初,尽量减少对辽西世家的打击。”
“其实要笼络辽西世家,也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事情。”秦逍端起酒杯,轻声道:“先生应该比我还清楚,辽东军贪心不足,一直在吞占世家豪绅的良田。土地对世家豪绅来说,就是命脉所系,事关家族的存亡,辽东军的胃口太大,是要将这些世家吞进肚子里。相比辽东军的不留余地,我们只要暂时维护世家对自己土地的拥有权,就足以让他们偏向龙锐军。”淡然一笑,道:“只要能让他们保住自己的土地,哪怕让他们多出些银子,相信他们也心甘情愿。”
白玉楼笑道:“秦将军能够摸准他们的心思,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端起酒杯道:“来,白某也敬将军一杯!”
秦逍忙道:“先生客气了。”
“将军支持推行均田策,或许只是为了获取民心击败辽东军,但只要此令推行,受益的便是众多贫苦百姓,将军的初衷是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确实因此造福于民。”白玉楼感叹道:“东北的百姓受的苦难太多也太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读书还是为官,初衷都该是为天下百姓造福,我已过不惑之年,若是再不能为百姓做些事情,也就白来这世间走一遭了。”
秦逍肃然道:“先生德行,令人钦佩。先生放心,无论有多大困难,我都将促成均田策在东北推行,到时候也全都要仰仗先生相助了。”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要塞
榆关守将淳于布几个月前刚过完四十岁的生日,那时候龙锐军还没有出关。
当年武宗皇帝东征驯服渤海国之后,留下一支精锐兵马镇守东北,这支兵马也便是如今辽东军的前身,其中的一批将领,也形成了东北一支特殊阶层,成为实际的辽东军事集团。
辽东军当年虽然被留下来镇守东北四郡,但所处的环境却并不算好。
武宗皇帝一代英主,留驻兵马之时,就考虑到如果由东北本土兵马镇守四郡,很可能就会形成地方祸患,所以才留下了一支完全是关内出身的兵马镇守。
也因为如此,辽东军在东北四郡的眼中,一直都是外来人。
可也正因为被视作外来人,辽东军上下才会抱成一团,成为一支独立的军事集团,当他们被东北四郡视为外来人之时,他们也从未将东北四郡视为自家人。
辽东军很清楚,要想在东北长期立足,如果得不到人心拥护,那就只能死死控制兵权和财权。
所以东北四郡的各路兵马,将领几乎都是出自辽东军,即使不是直接从辽东军调出来,背后也必然和辽东军有着难以割断的关系,辽东军也凭此完全控制了东北的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