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圣人的言辞明显有些不对劲。
“朕在那张椅子上坐了二十年。”圣人幽幽叹道:“日月乾坤,唯我独尊。朕已经习惯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滋味,更喜欢那种味道。你应该知道,为了那张椅子,朕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澹台悬夜道:“圣人永远是圣人,那张椅子也永远属于你。”
“但朕觉得,你似乎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似乎真的将朕当做了傀儡。”圣人淡淡一笑,摇头道:“你是否觉得近一年来朕对你唯命是从,是真的畏惧你?”
“臣不敢!”澹台悬夜一双眼睛变得锐利起来,道:“圣人是天子,不会畏惧任何人。”
圣人点头道:“不错,朕是天子,只有天下人畏惧朕,朕岂会畏惧任何人?”却是抬起手,向澹台悬夜招了招,澹台悬夜犹豫一下,上前几步,走到案边。
“朕告诉你,朕要给,你就拿着,朕不想给,你不要抢。”圣人目光却也变得犀利起来:“朕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傀儡!”
澹台悬夜被圣人锐利的眼睛盯着,竟然生出一种异样之感。
他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但却有一种全身赤裸站在对方面前之感,自己似乎没有任何隐秘。
他竟然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承运……在哪里?”澹台悬夜环顾四下,最近一段时间圣人一直亲自照顾孩子,但此刻却不见孩子在附近。
圣人却没有回答,只是道:“神策军是否已经到了兖州?”
“是。”澹台悬夜道:“何太极和方辉统领两万神策军已经抵达兖州,按照计划,方辉没有在兖州逗留,而是带三千骑兵迅速赶往豫州许昌。他带上了圣人的圣旨,豫州营被麝月收编,许昌空虚,无兵可守,只要方辉带着圣旨兵临城下,豫州刺史赵陀必然是开城迎候。”
“豫州是大唐粮仓重地,不可有失。”圣人微点头道:“麝月在徐州有何动作?”
澹台悬夜道:“据报麝月并无轻举妄动。本以为她会出兵抢夺豫州,若是如此,正好可以在豫州进行决战。她麾下的兵马虽然兵力并不少,但兖州营和豫州营都在其中,各州兵马混杂,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上下齐心,一旦在豫州进行决战,朝廷有八成的胜算,如此便可以一战而定。”顿了顿,皱眉道:“但她此番却很沉得住气,并无出兵豫州,反倒是在徐州城大修工事,似乎是要死守徐州。”
圣人淡然一笑,道:“看来她还不算太愚蠢。”
“如果她坚守徐州,那么我军必须速战速决。”澹台悬夜肃然道:“各州蠢蠢欲动,若不能速战速决,在徐州久战无功,一些别有居心之辈很可能会趁机叛乱。”
圣人想了一下,才问道:“江南那边情况如何?”
“之前就已经从紫衣监派出了大批人手前往江南。”澹台悬夜道:“以整顿兵马为名,由紫衣监的人暂时控制江南的兵权。不过麝月在江南根基很深,江南三州许多官员还都是她的人,紫衣监虽然暂时还能控制局面,但时间一长未必能镇得住。”顿了顿,才道:“所以臣下已经和众人商议,还需要抽调兵马前往江南稳住局面。”
“麝月不会放弃江南。”圣人淡淡道:“她虽然并无领兵经验,但却不蠢,知道如果没有江南在手中,根本无力与朝廷抗衡。”想了一下,才问道:“你说要抽调兵马前往江南,又从何处调兵?”
澹台悬夜道:“徐州叛乱,各州必须稳定局面,所以州兵不可轻动。”顿了一下,才道:“臣准备向圣人请旨,下诏从边军抽调兵马南下。”
“边军南下?”圣人道:“你是说北方四镇?”
“北方四镇要防备图荪人,自然不可轻易调动。”澹台悬夜道:“不过四镇之中,柔玄的兵马最众,有三万之众,所以臣以为至少可以从柔玄镇抽调一万到一万五千人南下。边军作战经验丰富,勇悍异常,如果他们顺利南下,可以将攻打徐州的神策军分出一部分兵马进驻江南,而柔玄军则用来攻打徐州。”
圣人目光锐利,盯着澹台悬夜,片刻之后,唇角泛起一丝浅笑,道:“靖安侯,你这一手如果真的达成,那可是一箭三雕了!”
澹台悬夜倒是镇定道:“之前圣人下旨大婚,往柔玄镇派出几拨钦使招太史存勖回京,他以受伤为由拒返京都,已经是抗旨。臣也得报,朝廷让沃野镇卫将军刘金刚前往柔玄镇接管兵权,柔玄上下根本不理会,而且太史存勖亲自出面,将刘金刚赶回了沃野,刘金刚为此和沃野诸将联名上了折子,弹劾太史存勖抗旨。”凝视圣人道:“如今圣人再下一道旨意,从柔玄镇调兵平叛,如果太史存勖继续抗旨不遵,朝廷便可以直接将其定为叛贼,可下旨其他各路边军平叛!”
他说到此处之时,眼眸之中已经显出冷厉凶狠之色。
非你莫属
圣人却是镇定自如,问道:“朕如果颁下这道旨意,你觉得太史存勖有几成可能会遵令行事?”
“这就看太史到底是否真的想要自绝于大唐。”
圣人叹道:“如果没有你,太史应该不会抗旨。可是他既知你在京都发号施令,你觉得他还会听从你的调令差遣?一旦抗旨,你有了借口攻击柔玄镇,四镇边军立时就会拔刀相向,这就是你要看到的结果?”
澹台悬夜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这道旨意颁下去,就是要逼他起兵。”圣人道:“北方四镇一乱,其祸之大,你不会不知道。”
澹台悬夜开口道:“圣人是否觉得我只是为了私怨才会想要颁下这道旨意?”
“是。”圣人颔首道:“至少朕觉得你是私怨为重。”
澹台悬夜叹道:“圣人可想过,北方四镇之中,无论是兵力还是装备,都以柔玄镇最重。太史父子坐镇北疆几十年,威望不低。我与太史家有积怨,这确实不假,但这绝非我当下要铲除太史的主要缘故。”顿了顿,才继续道:“圣人登基之前,太史弘便坐镇在北方四镇,待得太史弘回京养老,太史存勖接掌兵权,这也是因为军方的全力支持。敢问圣人,太史弘从前线退下来之时,您当时可真是想让太史存勖接掌北方四镇的兵权?”
圣人眉头蹙起。
“圣人知道太史家在北方四镇的资历太深,为免出现动荡,所以才顺着军方的意思,让太史存勖坐上了镇北大将军的位子。”澹台悬夜平静道:“但你却并无真正的信任过太史家,一直都想找人取而代之。只是要找到合适的人选取代太史家,却非易事,你思来想去,倒也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圣人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问道:“是谁?”
“黑羽!”
圣人眉角一挑,含笑道:“你倒是看的很清楚。”
“西陵之战,黑羽雪夜擒可汗,退了兀陀大军,保住了西陵。”澹台悬夜道:“如此一来,黑羽在唐军中的威望达到巅峰。其实按照当时的情况,朝廷完全可以找到理由让黑羽继续驻军西陵,如果真的这样做了,由黑羽坐镇西陵,朝廷在背后支持,西陵也绝不可能落到今日割土自立的结果。但圣人却是将黑羽和长生军撤回了关内,而且让黑羽接管了沃野镇的兵权,目的当然是想让黑羽取代太史,最终掌控北方四镇。”
圣人并不否认,点头道:“这确实是朕的打算。太史家并非朕提拔起来,在太史父子的眼中,朕对他们似乎并无太大的恩惠,反倒是先皇帝给了他们莫大的恩惠。”
“圣人自然对北方四镇一直不是很放心。”澹台悬夜道:“本想着让黑羽有所建树,能够取代太史家,可是黑羽的心思都在西陵,虽然给了他沃野镇的兵权,但他却并无与太史家有争权夺利之心,这应该是很让你失望。”
圣人道:“当时在军方能与太史家一争高低的就只有黑羽,可惜此人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说到这里,摇摇头,道:“也许并非他不明白,只是故意装糊涂……!”
澹台悬夜点头道:“圣人所言极是,以黑羽的智慧,不可能不明白你的心意。”顿了顿,才道:“我想说的是,太史家从一开始就与圣人不是一条心。如果天下太平,太史家手中即使握有兵权,也不会生出什么大祸。但如今的情势却已经完全不同。麝月在徐州打出了复兴李唐的旗号,太史存勖虽然目前还没有异动,但此人的心思圣人难道猜不出来?”
“你是觉得他会响应麝月?”
澹台悬夜道:“圣人方才说过,因为我在京都,所以他定会视京都为敌,绝不会听从朝廷的调派。麝月同样视京都为敌,他们臭味相投,最终合流只是时间问题。”
圣人眉头蹙起,目光变得冷峻起来。
“太史存勖当下没有轻举妄动,只因为还有顾忌。”澹台悬夜道:“他是北方边军统领,防备北方图荪人是他担负的责任,所以他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还是会考虑到图荪人。因此他不敢让北方四镇陷入动荡。其次,太史弘还在京都,这是我们手中的人质,太史父子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太史存勖投鼠忌器,顾及太史弘,也是不敢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