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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若逢蹊跷,需得审慎以待,徐徐图之。
当年因一时听岔了话而远走他乡,漂泊半生归来,雪满故人鬓间,谢云流如今是再也不敢仅凭一言一瞥便对任何事下定论了。
是以,在他一睁眼发现自己回到景龙三年,剑气厅尚在,洛风还是个和上官博玉一同分享香客带来的饴糖的小娃娃时,头一个反应便是他又做了梦。
不曾为救李重茂而离开纯阳,不曾出手误伤师父暗恨师弟,不曾累洛风遭旁人暗自议论多年,甚而最终丢了性命……诸如此类的梦,他在舟山便时而有之,也就是不久前在九老洞一战後,这些阑珊旧忆方从此稀少了些。
「师父,我们还不去找师叔麽?」
袖口被只小手扯住,谢云流自莫不是闭关出了差错的臆测里回过神,望向身量还只到腰上的徒儿:「找你师叔做什麽?」
「大师兄每次自山下回来,不都要去给二师兄送礼物麽?」
上官博玉笑眯眯地替师侄解释:「我们也想沾二师兄的光,看看都有些什麽新鲜玩意呀。」
经他一说,谢云流有片刻恍然。
是啊……五十年前,当他还只是纯阳子首徒时,他的确是常这麽干的。
李忘生与他自幼相识相知,他洒脱不羁,师弟却是拘谨守礼的性子。吕岩有意栽培二人共掌纯阳,按着他俩秉性分派了职掌,谢云流主江湖交游,李忘生则执观中内务,一动一静,倒也各适其位。
只可惜观内素日琐碎繁多,李忘生又事必躬亲,凡事难假他人之手,纵使谢云流多番邀他下山游历,一心只念不负师父所托的木头仍回回婉拒。时日一久,谢云流也不再开这注定让师弟面有难色的口,只是在外时看见什麽适合他的小物件顺手记下模样再自个动手或雕或缝一个,吃到精食美馔便向店家打听做法回来烧给他吃,权当是李忘生也与自己相伴着走了趟江湖。
往事旷久,如今回首已是半百年岁付流,谢云流心下似酸似苦,揉了把跟前两个小萝卜头的脑袋:「我说你们两个,就只惦记着礼物?」
「风儿没有!」
他说这话只是自嘲,并未当真,洛风却信了,急得直扯他衣袖:「师父,风儿不要礼物,只想师父多指点风儿。」
尚十分稚嫩的童声传入耳中,谢云流又是一阵怔愣——这梦着实逼真。
也着实好得不似真的。
他有太多年未见如此鲜活的洛风,也太久不曾看上官博玉对自己笑得毫无戒备。纯阳的皑皑银雪似乎只下到他及冠那年,後头的数十载里,华山於他或是猩红遍野,或为剑影刀光,再不复他和师父师弟初辟山门时的清净模样。
岁时如道,流转无情。他抬眸远眺,见窗外落雪无声,依稀旧时模样,心下微微一动。
既是今日难得做了个美梦,他何不趁势去看看那个搁在心尖记挂了半生的人?
思及此,谢云流一手牵起一个小孩儿,扬起略显生疏的笑:「傻徒儿,师父逗你的。走,我们找忘生去。」
寻李忘生从来不是件难事,他生性勤恳,镇日不是在太极广场练剑便是在三清殿打理庶务——谢云流本做如是想,可拉着两只小羊绕了一圈也没瞧见他师弟的影儿。三人无法,只得拦了个过路的外门弟子问:「可有看见我师弟?」
「大师兄,三师兄。」那少女毕恭毕敬朝他们一礼:「忘生师兄方才还在,一刻前说是身子微恙,先行回房去了。」
谢云流一愣。
微恙?他怎麽了?莫非即使身处南柯之间,也难再遇见一个无愁无忧的李忘生?
又或者,他应当趁这幻境不致风云变色前就先清醒过来,以免又与往常无数次梦回一般,在触及那片袖角後眼睁睁看师弟崩散成烟,虚空无觅?
胸臆百念千转,旁人看来却不过倏尔功夫,洛风和上官博玉反应得极快,也不管兀自出神的谢云流作何感想,急忙扯着人就往李忘生住处奔去。
「二师兄!」
上官博玉此时还是个身形灵便的小孩儿,跑得比已初习礼仪知道收敛行止的洛风更快些,到了地儿就匆匆叩门喊人。谢云流立在一旁,神思不属——纵使这只是华胥一梦,可手里牵着的洛风体温过於温热,竟使他生出几分局促来。
九老洞一役後,谢云流虽终能与李忘生如往昔对话,实则他也明白一切早非前况。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渠何其深阔,即使有心重修於好,亦非一时之功;况且击退月泉淮後他俩伤及元气,出洞未久便匆匆闭关,除去当下他为启话头而笨拙抛出的一通武学探讨外,竟是没能再说上几句闲话。
哦,不对,还是说上了几句的。
彼时短暂调息後体内紊乱气息略平,李忘生睁了眼,看清他额上三道醒目血痕後顿了顿,先是同博玉讨了药来,又和于睿借了丝帕,最终环顾一遭,从摸不着脑袋的卓凤鸣那取过葫芦打湿帕子,缓声朝正故作镇定的他道:「师兄,我给你上药吧。」
谢云流简直要疑心这也是场梦,一场好到无以复加的梦——尤其在他瞥见面色不豫乌云密布的祁进後,原只有十分高涨的情绪便陡然上升到了十二分。
「好。」
是了,眼下或也是因他得意忘形而生出的梦也不一定,毕竟师弟已有五十年不曾替他包紮了。谢云流抬手轻抚自己额间,才刚触及那片光洁,门便被人推了开来,少年嗓音清越,笑意盈盈如月:「博玉?怎麽想起来找师兄了?」
心口骤然缩成了根松针,谢云流屏气凝神,细细地看那门板後露出的一张芙蓉面:「忘生。」
似是没料到他会同来,李忘生难得地瞠圆了眼。十六七岁,正是修竹芝兰的年纪,少年人身姿颀长,面若脂玉,眉心一点绦红朱砂点缀平添几分殊色,就是些微失态也不掩他出众容貌。
「……师兄,风儿。」
李忘生垂下眼,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无措彷如当年那日,谢云流甚至以为他下一瞬便要吐出那句凄恻的「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他忽地生出些慌乱来。
怎麽会留不住?我也从不需你挽留,倦鸟终有归林之日,只是当时我还不明白你与旁人孰轻孰重,以为你我永为一心纵远亦近。只是一时不察,狡计诡谋步步进逼,数年情谊被蔽目仇怨藏至蒙尘,竟要熬白了满头青丝方得拨云见日。
「师叔,你身子怎麽样了,是染了风寒麽?」觉出他二人今日有所异常,师父竟不像寻常般急切关心师叔,小洛风懵懂开口,又摇了摇尚在平复心绪的谢云流:「师父,你快帮师叔看看。」
托了李忘生时常与师弟师侄渲染他游历事蹟的福,洛风和上官博玉对谢云流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形象从来深信不疑。谢云流虽还沉浸在怅惘里边,也不免哭笑不得:「怎麽看?师父可不是大夫。」
「风儿和博玉师叔生病时,师叔总会探探我们是不是发热了,」洛风拿小手在自个额前比划:「像这样!」
被两个小孩拿崇拜目光盯着,饶是谢云流早非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也招架不住四只巴巴望向自己的眼,只得无奈道:「好好好,这就看。」
反正肯定又要在碰到李忘生的那瞬惊醒。谢云流想。诸如此类的失落他已经历太多,自也不缺这麽一场。
带着薄茧的指节覆上那枚嫣红,掌心温凉一片,并无高热。谢云流却迟迟未移开那只为探看师弟是否有恙的手,只怔怔与扬起一双多情眉眼的李忘生对望。
没有消失。
没有醒来。
他的师弟还在。
直至被洛风和上官博玉一块拉进李忘生房里,谢云流仍未明白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小孩儿总是坐不住,即便他俩辈份再如何高也一样。两个小童陪大人喝了盏君山银针,没多久就拿着各自师父给的木剑到院内比武去了。内室仅余谢云流同李忘生这对理应亲密无间的师兄弟,前者迷茫不知所措,後者则是心事重重模样,壶中清香渐散,待盏中茶汤再不足以沃雪融霜,外头稚嫩童音从一声声呼喝招式成了嘻笑打闹时,李忘生率先挑起了话头:「师兄。」
谢云流本能地「嗯」了声。
「近来我修炼功法多有滞涩,有些疑惑,想请师兄解答。」
是了,此时的李忘生内景经还未有成,自是习於同自己这师兄讨教。虽已数十载不曾运行此功,不愿在他面前丢脸的谢云流依然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势:「说吧。」
李忘生却不像以前一样舒展眉头娓娓道来,反倒站起了身,垂首道:「这处说不清楚,师兄可否随我到里间去?」
有什麽是非得躲在寝房说的?谢云流莫名惴惴——该不是这梦就要走至尽处,於是开始诡谲起来了吧?
怀疑归怀疑,他从来就不忍拂师弟的意,这下自也不例外。谢云流跟着人进了尚称宽敞的里间,见他慎而重之地掩扉落锁,心底不免愈发奇怪——究竟是何等困境,难道一句也不能泄漏给博玉和风儿知道麽?
可不出顷刻,他就搞懂了李忘生之所以神秘行事的缘由。
「师兄有所不知,我先天兼有阴阳之躯,常为欲情所困,」他师弟坐在榻边,碧绿帷幔坠在肩上,好似扶风弱柳,捏紧道袍下摆的一双素手和恰如含露榴花的脸庞交相辉映,眩惑了谢云流的眼:「往日还可凭自渎排解,近来却收效甚微,打坐时也难平心静气,修行已多日未有进境。」
刀宗宗主,剑魔,静虚子,纯阳首徒谢云流,在他师弟按捺着赧然的话音中脑袋嗡然作响。
「……师兄阅历远胜於我,不知能否教导忘生,如此情形,该怎麽解决才好?」
——坏了,坏了,事态这般蹊跷,他果然是走火入魔了。
谢云流想。
灯下案前散落数沓方志轶闻,谢云流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心神却全然不在眼前书卷上头。
更深露重,洛风和上官博玉早已回房歇下,同样自李忘生那离开的他却心烦意乱,连剑也不练了,一声不吭地闯进书库抱了大批医书笔记便走,风卷残云之势看得守库弟子无不震惊。
要不能怎麽办?硬着头皮大步流星跨出殿外的谢云流不是没察觉他们诧异的注视,可他这些年虽走南闯北踏遍大唐,却有意不去涉足风月之地,李忘生那突如其来的坦白着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忘生自知这等私事不当麻烦师兄,」少年人低着头,雪白道巾柔柔拂过他酡红颊畔:「可除去师兄以外,我再无人能问了。」
谢云流恍然——不错,纯阳建派未久,这儿与李忘生一块长大的只有自己,这种事又不能找师父解决,师弟若不问他,又要和谁商议?
事情发展过於离奇,这时他已朦胧意识到此处或许并非梦中——梦由心生,他从未想过师弟可能是阴阳同躯,又怎会有这般光怪陆离之景?
莫非这真是他活过的景龙三年,他这是闭关闭着便回到了过往?
此念虽荒谬可笑,却是眼下最好的解释。谢云流既惊又疑,尚不知当如何验证此想,目光先瞧见了李忘生话毕後再不愿露出的脸和赤红耳根,当下心便软了四五六七分:「傻瓜,这有什麽好难以启齿的,交给师兄就是。」
他话说得满,李忘生闻言,一张俊秀的脸才又重见天日,往谢云流抿唇微笑:「嗯。」
多年没见师弟笑得如此舒心,谢云流暂且放下心中忐忑不提,上前一步,将他散在肩上的布巾拢至脑後,拍了拍眸中似有流光摇曳的李忘生:「放心,我定会找到方法。」
「师兄,你们在说什麽悄悄话呢?」
两个小脑袋一块自半掩的窗边探出,谢云流同李忘生俱是一惊,活像对幽会被逮了正着的鸳鸯。
「博玉,风儿,还记得我说过什麽麽?不可攀墙翻窗。」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李忘生,他起身行至两人面前,在满身雪泥的小孩儿头上各敲了一记:「顽皮。」
事情暂且这般揭了过去,谢云流先是凭着股「不能让忘生失望」的劲大肆借出典籍打算彻夜通读,可一旦夜色沉下,四野皆寂,白日里未来得及推敲的症结便又争先恐後涌了上来,而他最为在意的,果然还是——
若他果真回到了过去,那麽在他已经历过的,师弟不曾告诉他秘密的那段岁月里,又是谁替李忘生解决的这事?
想见李忘生有可能同旁人诉说此事,谢云流胸中苦闷霎时激荡出连片激浪来。
和其他人?怎麽可以?忘生他可是——
「师兄,你睡了麽?」
大雪封山,连声虫鸣鸟啼也欠奉的夜里,纵然声音放得再轻也极容易听见。谢云流一怔,随手抓起外袍披上,趿着履匆匆开了门:「忘生?」
来人正是让他分寸大乱的罪魁祸首,李忘生裹着件羽裘,鼻尖被冻得殷红,见他急忙迎出来,唇畔与眼梢的笑更深了些:「我吵着师兄了麽?」
「什麽吵不吵的,」说来奇怪,流亡多年屡遭算计本让他自洒脱少年硬生生成了别扭的闷葫芦,可打九老洞那会鼓起勇气搭话後,谢云流对他好似又拾起了正常说笑的能力:「再吵也比不过风儿博玉这两个皮猴。」
天上轻柔地降下朵朵银花,谢云流牵着人手腕将他领到炭炉边,待热意融去李忘生睫上冰晶方满意颔首:「喝茶暖暖身子?师兄给你泡点儿来?」
「应当是我沏茶给师兄才对,」瞥见他桌上遍布的杂书,李忘生话音微凝,轻声问道:「过几日,师兄该启程去藏剑了吧?」
藏剑?谢云流一怔,旋即想起这是景龙三年,名剑大会递了帖给师父,他老人家闭关不愿去,这事便落到了正亟欲扬名江湖的自个头上。
若非李忘生提醒,他还真忘了有这回事。忆起当年惜败在拓跋思南剑下之事,谢云流不禁技痒——上回他败在初出茅庐,这次自己可是凭空多出数十载感悟与实战,不知有无机会扭转乾坤?
他想得出神,回魂後瞧见静立一旁的李忘生,忽而迟疑起来。
他若去了藏剑,李忘生独自留在纯阳,博玉和风儿尚且年幼,师父又正闭关悟道不问世事,这孤木难支的,届时若有什麽意外,他岂不是要再度追悔莫及?
他与拓跋思南也不是非得在名剑大会比试,李忘生的事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如此权衡一番,谢云流再开口时已下了决心:「我明日禀报师父,说我还需磨练,等下回名剑大会再参与不迟。」
他说得乾脆,李忘生眉间蹙成道川字:「师兄若不去,只怕拂了叶庄主颜面。」
纯阳新立,虽为国教,可数年间宫中权力再再更迭,自武周改换李唐天下,这皇家大旗要说风光却也不那麽鲜亮,正是当与江湖大派交好以固地位之时;这帖子虽是发给纯阳掌教,可众人皆知吕岩近年一心向道深居简出,谢云流作为首徒,代师出席尚且合理,倘若一味推拒,未免被他人视作心高气傲不屑为伍。
「他叶孟秋的颜面重要,我的师弟更重要。」他不是个傻的,其中利弊自不消李忘生掰开细说,可谢云流这回并不打算听师弟建言,拿手硬是将李忘生眉宇愁色揉了开:「听话,你的事尚未解决,我怎麽放得下心出门。」
乖乖任他在自己脸上作乱,少年眸底划过一抹笑意,反问他道:「师兄为何没想过,我也可与你一道参加这大会?」
正给他梳理额前碎发的手顿了顿,谢云流险些以为这又是什麽莫名其妙的幻症作祟:「你要和我一起去?」
「嗯,方才来剑气厅前,我已先去拜见过师父,」吕岩虽正闭关,神识却仍可与他们二人交流,以免有遇事悬而未决之碍:「博玉和风儿师父自会照看,只叮嘱我看着师兄,莫让你太贪玩,临了忘记要回门里来。」
谢云流先是怔忡,未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是不是人活得久了,什麽事都有可能实现?从前无论如何诱哄拐骗都不愿同自己下山玩耍的李忘生,如今却主动提出与他远游,谢云流想笑,又不愿在师弟面前丢面子,只得沉下心来默念奥义诀,勉强让唇角别提到耳根去。
「师兄不愿我同往?」见他只知道笑却不搭腔,李忘生虽能猜到他指定乐意,还是假作失落问了句:「是忘生自作主张了。」
「说什麽呢,你愿意和我一块,那当然最好了。」
这下不仅能好生照看师弟,还可拿拓跋思南印证自身功力是否因返回少时而受影响,果真两全其美。
况且这回名剑大会上,他还能同叶孟秋再讨要一回南桓渊归——师父所予非烟非雾虽好,却是按他俩幼时身量所铸,如今早不那麽适合已然长成的他和李忘生,能藉机给自己与师弟换上趁手神兵,谢云流自然不可错过。
他想得兴起,神思已飘到了路上该带人去何处游赏玩耍,浑然未觉卸下氅衣的少年人已走到桌案边上。李忘生拈着书页翻看少顷,轻声道:「不知忘生下晌所问,师兄可找着办法了?」
谢云流短暂出走的三魂七魄霎时归位。
「我原以为师兄……经验良多,不需费太多心力就可解决此事,」一点青灯照在少年人白皙面容上,李忘生眼睑微敛,听上去颇有几分自责:「不想却累得师兄如此伤神耗时。」
——师弟好似对我有着什麽天大的误解。
经验?哪种经验?他哪儿来的经验?他谢云流虽在江湖左右逢源,神往者众,可心中从来就唯有一剑,也只得一人。
比起被戳破空手打包票的尴尬,这事更让谢云流耿耿於怀。历经前尘诸多磨难,他现在已明白有话就当直说的道理,於是上前在李忘生披下的发间狠狠一番蹂躏:「呆子,我下山又不是去做那寻芳客,能有什麽经验。不过你放心,师兄肯定会找着办法的。」
这便是承认自己眼下也一筹莫展了。谢云流原以为一心扑在修行上的师弟当有些许失落,不曾想他却扬起了双桃花目,轻声道:「……其实,旧日忘生机缘巧合,曾得了些书册,上头对如何平抑情热多有叙述……」
谢云流一怔:「那书册在何处?师兄和你一道看看。」世上竟还有如此专症专疗之书?为何他翻遍了书阁也没瞧见?
「书被忘生搁在中条山居处,如今怕是已寻不到了,」李忘生垂眸:「我虽还记得些片段,可此法需两人共行,不知师兄可否与我一试。」
既是师弟请托,谢云流想也未想便一口答应:「且说来我听听。」
只听劈啪一声轻响,灯花乍燃似炬,通映敞室如昼。夹带些许冷冽的沉水香气萦绕上来,一片柔软在谢云流唇上轻点,眨眼又和惊蝶般仓促飞离。
落荒而逃的蝶翼主人侧首,不去看他化成了颗顽石的师兄,颈侧彤红如茜罗,又彷似被那上好胭脂妆过:「书上说,若想平复,需寻一功法同源之人,常和他行敦伦之事即可。」
隔日起迟了这事,属实不在谢云流意料之中。
「师父!」
来找他的洛风在外边敲了半晌,好不容易盼来人应门,看见最为爱俏的谢云流竟蓬头垢面,俨然一副失常模样,不禁大为吃惊:「师父,您怎麽了?」
我怎麽了?
脑子瞬间划过昨日夜里无数情景,谢云流身上一股燥热淌过,心知再回忆下去便要失态,忙抬手制住徒儿追问:「师父没事,这麽着急找我做什麽?」
「师叔见师父没来早课,担心您是不是病了,遣风儿过来看看。」洛风眼尖,留意到他师父面上风云变幻,疑惑道:「师父,您真没事麽?」
「傻风儿,师父能有什麽事。」
懒得回身去看屋内更漏,谢云流仰首看了看天色,见煦光熹微,此时应还赶得上早课,便让洛风在外间稍待,一通梳洗後好生捋齐了袍服道冠,这才领小徒儿一块往太极广场而去。
早课内容日日不同,但万变不离其宗,一般皆是讲些调息要诀和招式功法,吕岩早已不管此等琐事,此间一切都由李忘生操持。他们来得虽晚,可辈分摆在那儿,自然不必同普通弟子争抢位置,谢云流先是带洛风到上官博玉边上坐下,见两个小孩相谈甚欢,这才安心踅到了上首正翻看经书的李忘生身侧。
「师兄?」
他自觉步法轻盈,却不想尚未近身便被师弟喊破。李忘生展颜偏首向他望来,如清风拂面,又似滴露白芍,谢云流将他笑容尽收眼底,蓦地便是一阵面红耳赤。
分明没有半点旖旎处,他一眼看去,却觉师弟眉梢唇角满是缱绻缠绵。
在心底暗念几句经文,谢云流貌似无状地在人身旁挨肩落座:「怎麽不叫醒师兄?」
他声音压得极低,在场只有他师弟同自己能听见。李忘生拈着书页的指尖停在空中,话音窃窃,彷如情人絮语:「师兄远道回来,多有跋涉,需睡足了才好。」
可你往日分明天天不准我惫懒贪床。再说了,昨夜你不也和我一块折腾到了东方将明麽?
谢云流暗忖。幸亏他还知道这话千万不能公诸於口,否则师弟怕是要在纯阳上下百来位弟子前臊成了枝寒梅。
课间小憩随钟声告一段落,多年不曾上纯阳的早课,谢云流理当把握机会追忆似水年华,可他心有旁骛充耳不闻,眼中唯有那正端坐垂眸,用清亮嗓音给弟子们讲解功法关窍的璧人。
师父当年会不会也是因师弟怀瑜握瑾,才赐了这玉虚子的名号?谢云流托着下颌开始神游天外,思绪一路自幼时初识,再想到二人俱为耄耋,最後不免又转回了昨夜帐中的靡艳荒唐。他盯着堪堪被衣领掩住的隐约红痕,又向上落至喉间那枚精巧的结,目光不由跟着起伏不定。
昨晚,昨晚——
「书上说,若想平复,需寻一功法同源之人,常和他行敦伦之事即可。」
忽如其来的吻同此般言语不啻白日惊雷,谢云流虽已及冠数十载,却不曾与人有肌肤之亲,顶多是与友人交游时见过几回姑娘家贴在他们胸口磨蹭,当下便呆作了只木鸡,只知在原处愣愣看着师弟。
李忘生说罢,好似也恨不得将自己隐匿起来,头低得简直就要埋进了地里:「我知此事过於为难师兄,可每每发作起来,不但修行窒碍难行,夜里亦是辗转反侧……倘若师兄实在勉强,忘生再寻旁人就是。」
「不许。」
话音方落,谢云流脸便沉了下来。
什麽旁人,有他在此,李忘生身边还需何人。
他师弟仍未抬起脸,一缕墨黑的发散在耳畔,在雪夜静室内生出几许桃花春意:「忘生不愿逼师兄作违心之事。」
「我何时说了不愿意?」断不愿让他有机会另寻旁人,谢云流捞过李忘生正无措的手,将其牢牢箍在掌心之中:「我心甘情愿的事情,又怎麽说得上逼迫。」
他做过许多回首方知悔恨平生的事,可眼下这桩决计不算在内——或者该说他不做了才是犯下滔天大错。
有谁能比他对李忘生还好?自师弟拜入门下,谢云流从来都是悉心呵护,他扪心自问世上再不能有人如此了。甚至当年,若非那场宫变和後续重重误解使然,他也曾想过待李忘生弱冠便提合籍之事——
前回阴错阳差,已是蹉跎半世;这次要他再将师弟拱手相让给外边莫名其妙来路不明的闲人,还不如让谢云流起誓此生再不舞刀弄剑。
既说了愿意,自然也得有所表示。谢云流脑海飞快划过七十年来听过的所有艳词小曲,正欲从里边提取些有用之举,对面的李忘生却先将手抽了出来,双臂松松揽上他後颈,小声道:「师兄?」
谢云流才清明不久的脑袋在他这声里重新烧成了糊。
——不管了,先学师弟亲上一下再说吧。
屋外银装素裹,内室却烂漫如春,谢云流也弄不清他们是怎麽从个试探的轻浅亲吻演变成了眼下将人压在榻上侵城掠地的凶狠。原先挽着李忘生耳後青丝的巾带悄然落到了毯上,乌黑柔润的发便全迤逦委地,衬着半褪衣衫下堆云砌雪的皮肉,赫然一朵雨打的没骨海棠。
李忘生的手还攀在他肩上,长年练剑的指尖布满薄茧,谢云流却只觉这双骨节分明的手较任何柔荑都勾人心魄:「忘生……」
他怕羞的师弟似是想掩耳盗铃,自吻上法的轻拢慢捻,低声问他:「忘生,你说平日偶尔自渎,都是怎麽弄的?」
不明白他的疼惜为何陡然变了调,李忘生喘息愈发急促:「……师兄?」
「弄一回给我看看,」谢云流嗓音沙了些:「好教师兄知道怎麽让你爽快。」
话虽温柔,却再坚决不过,李忘生拗不过他这师兄藏在骨子里头的一意孤行,只好呜咽着伸出两只素白指尖,缓缓将已泡透糖汁的贝肉掰了开。
他这处由外至里都生得精巧,裹在里头的花唇娇怯地在目光注视下溢出团蜜水,顶上嵌着颗圆润珠核,嫣红可爱,望之生怜。
供谢云流览足了美景,他轻喘着气,将指腹小心按到了蕊珠上头,只是柔柔地打着圈儿搓揉数回,李忘生便弓起细腰蜷起了趾头,啜泣着撒娇般喊他:「嗯——师兄——」
细碎哭声被急切凑上前的吻全数吞进了腹里,另一只有力的手接替了取悦帐下玉人的要务,此後任凭李忘生如何踢着腿肚求饶,痉挛吹出清澈爱液,不知倦怠的谢云流也再未停下,直将床幔染透薰人甜香。
待他替浑身湿遍泪痕满面的师弟打水沐浴,又给腿间细细敷上膏脂,李忘生早便昏睡了过去。谢云流心中有愧,唇压在他绯红颊畔细密吻了半晌,又仔细将人搂在怀中,切实掖好了被角,这才在天边隐现的鱼肚白里沉沉睡去。
许是他身上的沉水香着实安神,又或者李忘生本身便是根定海神针,谢云流少见地一夜无梦,踏踏实实地一觉睡到了洛风喊人之时。
沈眠中被唤醒,谢云流下意识要再抱一抱昨夜相拥而眠的师弟,不想却搂了个空,惊骇之下也顾不上打理门面,匆匆穿了鞋就想出外找人,一路行至门边才见几上搁了张纸条,上头不过寥寥数语,谢云流高高悬起的心却终得踏实落地。
「忘生需主持早课,先行一步,师兄莫怪」。
好,只是暂且离开,不是再不想见,如此便好。
「——师兄?」
为时一个时辰的早课总算结束,李忘生收拾好累卷经牍,见师兄正定定看着自己,难得流露些许傻气,不由好笑:「是忘生面上沾了什麽麽?」
谢云流一顿,收起了支着下颌的手:「忘生,我有件事想不明白。你说让我好好睡觉养足精神,为何又要风儿来喊师兄?」
被问及的人微微瞠圆了眼。
对答案心知肚明的谢云流扬起了唇。
「忘生,你是不是想师兄了?」
底下弟子已走了七七八八,上官博玉和洛风还在自个位置上窃声嘻笑,李忘生没搭理他,起身抱着书便往三清殿去:「师兄若实在清闲,来帮我清点香油如何?」
话是平常,後颈却是不寻常的霞红一片。
谢云流想笑,又担心过於忘形惹恼师弟,只好收敛起耀目笑意,一手拎过一只不明究理的小羊追了上去。
「忘生——等等师兄——」
五月,长安正是花团锦簇繁叶重华之时。有少年策马驭缰,徐行开阔道上。护城河畔榴花夹岸,紫枝绿浓,一派晏然盛世景象。
同高冠窄袖,轻装简从的谢云流相比,并辔而行的李忘生装束显然要繁杂许多。他身上挎着个青布小包,背负恩师所赠的非烟,任马儿与师兄那匹追云磨鼻喷气玩耍,待把周围绦花游蝶尽收眼底,方启唇道:「师兄为何特意到长安来?」
他们天未亮便下了山,李忘生少时鲜问外务,後头接掌纯阳後虽在江湖与皇城间走动得频繁了些,也多是乘舆而往,但即便他对出外一事这番不熟稔,却也知道长安与藏剑全然是两个方向。
师兄自然是不可能迷路的,刻意绕道而行,难道又是要寻什麽友人?
长安,长安——谢云流在这的故旧何其多,李忘生最为记得的却只有两个。
双合镖局的苏鱼里,还有……九重宫闱之中的李重茂。
前者是不得已陷师兄於囹圄之间,後者却是有心拉谢云流入不复之境。李忘生对他们说不上恨——经年修持道法,他知世上诸多情苦生死皆如云烟,可唯有温王,他却始终不能谅解。
谢云流少年意气,秉性纯粹,欲救友人而孤身犯险,与他自幼熟识的李忘生并不意外;可後来李重茂为图帝位,屡屡设局欺瞒,又有东瀛人推波助澜冒名滥杀坏其声名,师兄以一片冰心相待,最终却只换得遍体鳞伤,李忘生实在难平。
是以,当他发现自己回到旧时,回到了谢云流尚未远渡的景龙三年,李忘生首先想的,就是如何留下师兄。
谢云流向来不是愿被囿於一处的性子,又和李重茂称兄道弟,交往甚欢,若实话言说,非但师兄难以置信,还可能会当他是发了臆症,宁愿编出些白日梦语也想将人锁在观内。
那还能怎麽做?即便李忘生已阅尽风浪,一时也不禁心乱如麻——师兄在意的有什麽?恩师,风儿,他的那些江湖至交——还有我?
他虽木讷,但从不傻,谢云流少年时对自己的偏袒维护远超寻常师兄弟,李忘生自然有所觉察。当年原也以为二人只待水到渠成,不想最後却变故徒生,最终落得数十载天涯相隔。
……水到渠成?
——倘若,李忘生心跳骤急,倘若,他在此之前便抢先修好了这渠呢?
距宫变尚有一年,假使谢云流同自己玉成其事,为他牵心挂肚,素来重情的师兄是否就不会铤而走险?
於是他果真付诸实行了。编谎骗还知道心疼自己的谢云流,诱他入精心设下的温柔圈套,引他有了肌肤之亲。李忘生知道这番便如走在华山绝壁的索道,一不当心就要万劫不复屍骨无存,可他心匪石,即便只有一丝希望,自己也绝不会错过半分逆局的可能。
道冠被轻弹了记,李忘生打万千萦绪抽身,不无茫然地望向谢云流。
「我来长安找位故人。」
他领李忘生进了间不起眼的铁匠铺。
此处规模不显,摆出的刀刃也远称不上神兵利器。李忘生从未来过如此场合,难得露出几分好奇:「师兄所寻故人是谁,为何从未听你说过?」
谢云流还未答他,铺子里边的夥计先迎了出来。他高鼻深目,壮如熊罴,一眼便知是胡人出身。李忘生看了眼谢云流,正欲开口试探要用何方异语对谈,那汉子却先起了话头,一口地道的长安音色:「两位小道长,可是需要些什麽物什?」
原是自己狭隘了,还以为如此面容者定然不精官话呢。李忘生恍然,下一刻却见他师兄将腰间非雾递到了那夥计手上:「此剑乃我师父所赐,近日用起颇不趁手,劳您替我看看。」
那人先是微怔,倒也不推辞,接过剑仔细端详,又请谢云流执剑挥舞一番,颔首道:「稍等,即刻便好。」
李忘生不懂师兄的见故人为何成了调整佩剑,但他向来耐心过人,只同谢云流在铺子边角的凳上坐着等待。薰风入户,汗侵肌髓,铁匠铺里边的风炉呼呼作响,溅出簇簇火星,谢云流举袖替李忘生拭去额角细汗,忽而开口:「师傅,若您有一日见他人被虚言蒙蔽为邪端卖命,但说出真相便要永受眼不能视的苦,还会选择说出来麽?」
那匠人锤炼剑身的手一顿,越首望向他。
「说了会眼盲,不说,却是心盲。」火光在那深邃的目中摇曳,有那麽一瞬,李忘生想起了曾在书库中见过的罗汉绘像:「心若盲目,就算双眼能视,也是瞎的。」
谢云流扬眉,神色似是惋惜,又彷若释然。
剑很快便回到了谢云流腰间,他欲掏出师弟给自己缝的锦囊付钱,匠人却朝他摇手:「举手之劳,这是把好剑,我从它身上已然得到了够多。」
李忘生并不识得他,可在此刻却对这汉子生出了些许好感。
「在下林索,」匠人往他俩一抱拳:「往後二位若还有需要,不妨再光顾小店。」
两个少年人含笑回礼,年长些的顿了顿,再开口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纯阳谢云流,此番代师赴名剑大会品剑,」他没留心李忘生面上一闪即逝的错综,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待为我师弟取来对剑,定请林兄为其雕饰做庆。」
「师兄,叶庄主许的彩头并非对剑。」
二人离了西市,李忘生牵过马驹,同谢云流走在街衢之间,貌似无心地抛出了问句。
尚未自再会林索的触动中回复,师弟直击中心的疑问差点让谢云流僵在大道中央:「……」
他要如何解释?说我已是第二回过这景龙三年,早知难拔头筹,但叶孟秋因赏识我年少英才,赠了南桓与我,又被得寸进尺地讨了把渊归予你?
这种匪夷所思之语自然是不能说的,谢云流心念电转,轻松道:「这回名剑大会亦邀了公孙前辈,她善使双剑,藏剑所铸神兵利器不在少数,想来应当有所准备。」
李忘生似是被他说服了,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追问。谢云流面上气定神闲,暗地汗流浃背——非是被暑气所逼,而是吓出的冷汗。
绝不能让师弟知道自己在前尘中曾有过的糊涂事。愿意责怪担忧也便罢了,若此世的李忘生对他寒了心,从此决然离去,那他又该上哪找重活第三回的契机?
距名剑大会开始已是迫在眉睫,二人驱马出了城,夜里投宿在野地一处民宅中。此处邻近纯阳地界,山脚居民多受过门中弟子恩泽,是以招待起他们格外殷勤,甚至想捉只鸡给他俩打牙祭。谢云流同李忘生自然不肯,好说歹说保住了下蛋母鸡一条命,又费了番口舌让这家相信收下他们给的一串铜钱能保阖家安康;一通折腾下来,待二人洗漱完毕已是云蔽星悬,师兄弟坐在农户特地打扫出来,留给出嫁女儿回娘家探亲时小住的闺房床边,竟是谁也不敢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