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醉蛛消息仍待着落,李重茂却又派人送了信到他落脚客店来。那捎话的仆役精神矍铄,谢云流过去尝见过他几回,乃是温王府上管事,竟也干起了这跑腿活儿。
「殿下知大人近来奔波,今夜予府中设宴,邀您把酒言欢,消些疲倦。」管事知谢云流乃主家挚友,对他亦是恭敬:「万盼大人赏脸莅临。」
眼看诸事尘埃落定,此番亦不失为就此言明往後分道扬镳的机会,谢云流接过了帖:「转告重茂,谢某自会赴约。」
——可真到了席间,谢云流又觉自己不当来了。
时政虽乱,可抵不过皇家奢靡之风大行,纵使臣僚朋党斗得不死不休,身为庶子的李重茂府上依旧香风粉雾,珠袖迢遥。谢云流许久未到这等场合,只觉此处气味刺鼻,颜色俗艳,万不及师弟身上那点沉木香气安人心脾。
「师兄,来,重茂敬你一杯。」
堂上舞姬正和乐款腰,妙目眄扬,朝席上的谢云流抛去婉转波光。只惜这人全然不解风情,娇美眼风都撞到了壁上,只得在主人示意下收了媚眼,捧起琉璃锺奉到俊俏郎君身畔,樱唇吐露几声莺啼娇啭:「大人,且让奴婢给您斟这玉液酒。」
谢云流原就不是来喝酒,见她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上,忍无可忍,也不顾舞姬便要倚靠过来,骤然站起了身,沉声道:「重茂,我今日来,并非为做这等事。」
见他发作,李重茂一怔,当即摒退了那美婢:「下去,没分寸。」而後又转往谢云流,露出歉疚之色:「本想和师兄同醉,不想被这婢子扰了兴致。」
那舞姬幽幽怨怨地放下酒锺,敛袂一拜退出堂外。李重茂见谢云流面色凝重,叹了口气,又让其余服侍的奴仆退下,怅然道:「师兄,重茂若有做错之处,可否教我,而非这般避而不见?」
他父亲,丹陛上的那位,自年前便龙体微恙,染了顽疾。
此等宫闱隐秘自不会传入民间,也不当被他这可有可无的庶子知晓,可韦后与安乐公主——他的嫡母嫡姐——前些日子却召他过去,李裹儿凤眼潋灩,染着蔻丹的指尖按在枚白玉章玺上,恍如血凤盘枝。
「重茂,想坐上去看看麽?」
安乐公主翘着唇角,额间花钿艳胜牡丹:「宣政殿的玉座,你替阿姐先试过可好?」
李重茂伏在她二人膝前,闻言不禁昂首,目中震惊困惑与狂热交错,最後收拾成了谨小慎微。
试——他不想只是试。
韦后和安乐公主想要个提线傀儡,他便姑且任之。只要有谢云流,有这样卓绝超尘的人护着,又何愁到时坐不稳这皇位?
似是不曾想他会如此直截了当,谢云流利目微凝,开口道:「重茂,我并无什麽可教你的。」
却要感谢你教会了我何谓名利薰心,六亲人伦皆可弃。
「那师兄为何频频远我?」见他仍不松口,李重茂急急忙忙自上首步下,在他近前站定:「母后前阵子说,我不日就要登临大宝,重茂自知德疏才浅,势单力薄,也无母族倚仗,还请师兄助我。」
谢云流阖上了眼。
上次李重茂也是这般,也是这般的哀求,这般的恳切。当时他还不知君子一诺只能成立於两者皆襟怀坦荡的前提下,於是豪气干云地应他「重茂之事,便是云流之事」。
而後的数十载里,他兑现了从前给的承诺;李重茂却只是一心想回那玉墀銮座,即便是要屡屡欺瞒挑拨於他,踩着遍地骨血重临君位也在所不惜。
前尘已过,逝者如斯,谢云流已明白何者堪为交心之人,而李重茂显然并不在此范畴。
「重茂,我今日来,便是要说此事。」腰上南桓倏然出鞘,寒光流转,划下一片袍角:「此物为证,你我自此各行其道,再无干系。」
他割得果决,李重茂一时讶然,失声道:「师兄——」
谢云流不欲睬他,收了剑便举步向外行去。李重茂见状愈发惶急,混乱之中急急喊道:「师兄莫不是嫌重茂无用?待我即位,定委师兄以重任,拜纯阳上下入庙堂——对了,那纯阳别册就在宫内,师兄难道不想一阅?只要你答应帮我,这些都是你的——」
连串许诺成功留住了青年步伐,李重茂大喜过望,忙又趋前几步:「师兄,我就知道你不会真舍我而去——」
「重茂,谢某助你从来不是为谋外物,」谢云流回首,目光冷厉如刀:「眼下各行其道,也与这些无干。」
他顿了顿,复又转回了身:「谢某当不得这声师兄,还请温王殿下往後莫再这般呼唤,以免引人误会。」
此番割袍断义,他已非头一回如此,只觉心下敞亮如明镜,只盼将那醉蛛快些追捕到案,回山上和阔别月余的李忘生重聚。可还未走出这偌大厅堂,一阵猝然刺痛袭上双目,再难视物半分,浑身筋髓似被抽去,竟连伫立也吃力不已。
他识得此毒——彼时烛龙殿内,李忘生便是中了这悲酥清风,此毒无味无色,随风潜进,他不慎中了招,连忙屏息凝神运气调息,拄着剑勉强撑住了身子,向顶上风口冷声道:「雌雄二蛛,果真如传闻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