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因柳湘莲一事,既怒又气,竟催促着下人收拾行囊动身要走,临行前又见自己所收湘莲之物,只觉刺眼,嚷嚷着叫人拿火盆来,将那泥人一干东西都烧得一干二净,只一股鸳鸯雌剑烧不得,断不得,丢不得,弃不得,便封在了剑匣里头,免得日日看见来气,收拾完一切后便领着四五个小厮上了路。
宝钗知道薛蟠有气,薛蟠走后安慰薛姨妈道:“妈妈也莫伤心,哥哥也不过生气这一时半会,几时与我们闹过隔夜仇呢?这回叫哥哥去外面走走也好,一则让他去散散心,二来哥哥不在,家里也可清净些。”自上回薛蟠与金桂撕破脸后,金桂便叫人给看了起来,不许他再出来放肆,倒叫薛家因祸得福,清宁了好一阵子。
却说金桂得知薛蟠又要远行,只当薛蟠是与柳湘莲同行,在家里大吵大闹起来,又砸破了一个小丫头的脑袋。小丫头哭哭啼啼的掩面去了。薛姨妈怕金桂弄出了人命不好收拾,渐渐的不叫丫头们服侍金桂,只留两个金桂身旁伺候的,都是当日随金桂陪嫁来的丫头,其余杂事都叫小厮跑腿去办。金桂于是更加心生怨怼,成日满口诅咒胡骂,扑天抹地地咒骂薛家更骂薛蟠,言语污秽之不堪入耳,心思恶毒之不能细究,一开始其他人听的心惊肉跳,后来便也不再理会金桂,只管叫他骂去。
薛家金桂软禁,薛姨妈体弱,宝钗不好抛头露面,薛蟠又不在,一干事务竟一时没了主理,于是只好叫薛蝌代理。却说这薛蝌又有另一番来历。他原是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欲进京发嫁,于是带了妹子前来京城投奔。他可不比薛蟠,是个钟灵毓秀的人儿,从前薛蟠总不着家时薛姨妈总寻薛蝌帮忙,如今更是将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他了。薛蝌秉性忠厚,尽力帮薛姨妈料理各项事务,又相貌端正,品行可靠,倒比薛蟠更像宝钗兄长。薛姨妈观薛蝌行事,每每叹息,惋惜薛蟠不似薛蝌稳重,前些年本想送宝钗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因薛蟠打死了冯渊一事,终究未成下落。后来在贾府又觉得宝玉不错,本也有意许配宝玉,奈何贾母不愿,总将话搪塞着,便也渐渐不提了,慢慢再与宝钗筹谋往后。偏偏薛蟠又总不着家,想寻个人商议亦是难办。因儿女之事总沉甸甸压着,薛姨妈没几日便又病了起来,宝钗和秋菱终日侍奉榻前,温柔孝顺,贴心宽慰,才叫薛姨妈渐渐松了心怀,慢慢好转起来。
然而变生不测。这日薛姨妈才从贾府与邢王夫人说话回来,就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
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在哭,却是秋菱捏着帕子泣泪。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急问:“到底是出了何时?”宝钗泪道:“哥哥好糊涂的人,在外头才去了多久,便又惹出祸来。”竟不能再言了。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家人在一旁说:“大爷在外头打死了个人。”吓的战战兢兢,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关在屋里头也听见了动静,抓个丫头一问,又嚷嚷起来:“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说着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本想去约柳相公同行,那里想柳相公后来又撇下他走了,大爷生了气,才独自去了,却在路上遇见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着拿眼瞟蒋玉菡,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菡走了。揭了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夜里湘莲自然宿在薛家,与薛蟠吃睡一处。如今家里人少了,连打水洗漱一连事都得自己干,好在薛蟠在监里也惯了,倒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薛蟠倒了水回来,便见柳湘莲在灯下摩挲那枚玉佩。湘莲散了束发,仅着寝衣,将那玉佩捧在手中盘弄,一颗凉玉捂得温津生热,烛光荧荧又称得湘莲标致花容。薛蟠看的心里痒痒,直叹自己竟有这样的好福气,能与如此大美人相伴终身,便靠在湘莲背上问他:“你看这劳什子作甚么呢?”柳湘莲背上一沉,便知是薛蟠黏了上来,也未躲开,只问:“这枚玉佩当真是为了认子所赠?”薛蟠挂在湘莲肩上,接过柳湘莲手中玉佩:“这当然是我母亲哄骗你的说辞,为了拆散我们才编出的这些瞎话。若真是如他所说,怎么不给金桂,怎么不给香菱?”又将玉佩仔细挂在湘莲颈上,指腹蹭着柳湘莲细白肌肤,道:“但我母亲今日的诚心是作不了假的。这一年来我们家潦倒落魄,除了自家兄弟,没人真心相助,就连那贾府亦是自身难保,唯有你四处奔走,舍生忘死地为我,我母亲是真心想对你好。故而如此说来,这枚玉佩也的确是为了认子所赠。”
柳湘莲默然不语,只低头看着那玉佩,薛蟠见他无动于衷,有些急了,连忙捉住湘莲双肩,道:“你莫不是又开始胡思乱想些什么?告诉你,你若再像之前那样,你薛大爷真跟你拼命不可!”他可算是怕了柳湘莲了,此人表面无动于衷,冷心冷肺,似是天下第一冷情之人,然则心里头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此刻柳湘莲不说话,薛蟠怕他又想岔到别处去,再闹出些什么分道扬镳的事来,那样的苦境他可不愿再走一遭。
好在柳湘莲并未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轻叹口气,笑道:“我不过是觉得,伯母如此让步,实在难得。”平心而论,若他与薛姨妈对调,也难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薛蟠又不是天生爱好龙阳,从前把玩男人不过是兴致所至,图个玩性罢了,也从未认真过,又娶妻纳妾,分明该走一条正道,何苦跟一个男人一条死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是以薛姨妈想出此法,已是尽力周全他与薛蟠之事,也是最好的结果。
柳湘莲沉默,感愧薛姨妈拳拳慈母心意,薛蟠却以为柳湘莲是伤心没有名分之事,捧着湘莲脸颊郑重道:“小柳儿,我虽不能像当日娶夏金桂那样娶你进门,可薛蟠在此发誓,从今往后,除了你,我决不再找旁人,咱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我定将你当我真正的妻子来爱你敬你,绝不再叫你受半点委屈,吃半分苦头!”薛蟠如此雄心壮志,柳湘莲知他此时此刻是真心不假,但见他信誓旦旦将自己居为丈夫的坚决模样又觉好笑,毕竟床笫上分明薛蟠才是承欢的那方。但如今柳湘莲也不计较这些了,为了薛蟠,他连自己的姓名都可消了,又何须在口头名分上计较?于是他只环住薛蟠,道:“我自然信你,只是我仍有件事,不得不与你说。”
薛蟠见柳湘莲肯坦诚相待,自然大喜,忙问:“什么事?”柳湘莲道:“此番出来经历许多风波,因怕连累家里,故而走前并未对姑妈说明。只怕姑妈尚不知道我的这些事情,仍当我是随一道士云游四方去了。如今我既无事,便该回家向姑妈告知一切,只是这些事若叫他听了一定生气,是以你且先在家等我,待我回家处理好了,咱们再说往后的事。”谁料薛蟠立刻沉下脸色,捏着柳湘莲脸颊道:“我才说你不许犯那老毛病,你倒又给我矫情起来了。”柳湘莲不解看他,薛蟠气道:“难道只许你见我的母亲和妹妹,我却不能去见你的姑妈?你是为了我才沦落到有名不能认的地步,我却只守在家里等你收拾好一切坐享其成,姓柳的,你是当真要与我天长地久么?”柳湘莲一时答不上来,见薛蟠真生了气,只好道歉:“是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着此番叫姑妈消气并不容易,并不想让你受累。”毕竟薛蟠到底养尊处优惯了,柳湘莲并不指望他能低声下气到哪里去。薛蟠恨恨咬牙,道:“孝顺侍奉长辈的事,我在妈妈这里也是做,在你姑妈那里也是做,难道还怕吗?你这样说,便是看不起我了。”柳湘莲笑道:“是我错了。”薛蟠冷哼一声,还是动气,却忍不住又抱住柳湘莲,叹道:“你为了我东奔西走,定是许久没回家过了,既如此,明日我们便动身,辞别母亲,去看你姑妈吧。”柳湘莲轻拍薛蟠背上,道了一声“好”字。
次日他们果然拜别了薛姨妈,薛姨妈听闻柳湘莲要回家探亲,也不好阻拦,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叫薛蟠路上好生小心,别再闹出蒋玉菡那样的事来。薛蟠自知理亏,赌咒发誓自己绝不再犯,又叫柳湘莲替自己担保,才终于求得薛姨妈同意,叫薛蟠跟着柳湘莲去了。
且说当日柳姑妈赶走了薛蟠,心下顿生悔意,想差人请回薛蟠追问他与柳湘莲之间的事,奈何薛蟠当日寻人心切,被柳姑妈赶走之后又遇见秦钟,就没再来过了,薛家又搬了家,是以柳姑妈并未寻到薛蟠,只能日日看着那对鸳鸯双剑以泪洗面。突然门外小厮来报,说二爷回来了,柳姑妈大惊,连忙出来相见,正是多日不见的柳湘莲,还有跟在他身边的薛蟠。柳姑妈见二人一起进门,一下子明白了明细。而柳湘莲才一进门,见到柳姑妈,一下眼含热泪,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颤声道:“姑妈!”薛蟠也跟着他跪下,喊了一声“姑妈”。柳姑妈摇摇欲坠,扶着丫头的手方才站稳,略定了定心思后说:“你们都下去。”将屋内的人都驱了出去,只剩他和两个孩子。
柳湘莲叫了一声“姑妈”便不再说话,只是眼眶热泪隐隐涟涟,柳姑妈亦红了眼,随手取下鸳鸯剑来,以剑鞘打在柳湘莲背上,全是恨其不争之意,柳湘莲咬牙撑着,薛蟠看的又心疼又着急,连忙膝行几步拦住柳姑妈的剑鞘,道:“我知道姑妈生气,可是莲儿大病初愈,身上还有旧伤,还请姑妈手下留情!”柳姑妈恨道:“谁是你姑妈?你又攀的哪门子亲戚?”那对鸳鸯剑到底是祖传宝物,颇有重量,柳姑妈一介弱女子不过挥剑打了几下,便有些气喘吁吁,只得坐下稍歇,那柄剑便被薛蟠死死攥在手中,生怕柳姑妈又抢了去毒打柳湘莲。薛蟠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被柳姑妈一顿排揎,也不气恼,道:“我知姑妈生我们的气,只是莲儿从小没了父母,是姑妈一人将他抚养长大,即便没有生恩,也有养育之情。姑妈难道就半点不听莲儿解释?”
柳姑妈本就芥蒂薛蟠与柳湘莲一事,又听薛蟠一口一个“莲儿”,更是怒火中烧,厉声道:“我教训我的孩子,与你薛大公子有什么相干?”柳姑妈道:“京城里的风言风语,你当我也不知情?都说你们薛家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你薛大公子打死了个人,倒连累我的莲儿替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她见柳湘莲和薛蟠一同回来,便明白了所谓道士皆是柳湘莲诓骗之语,只怕当日柳湘莲已经存了一去不回之心,才将家里一切物什尽数典卖,又将鸳鸯剑送回,才编出这等诳语叫他安心。柳姑妈心痛柳湘莲这般不爱惜珍重自己,又因打听到的薛蟠种种恶劣行径,又觉是薛蟠带坏了柳湘莲,一腔怒气都迁到了薛蟠身上。
柳湘莲连忙开口:“我知道姑妈一定十分生气,可如今孩儿带了薛蟠回家,便是想向姑妈表明心意,还请姑妈听孩儿一言。”柳姑妈气道:“表明心意?你还想表明什么心意?”他瞪了薛蟠一眼,指着薛蟠对柳湘莲道:“难道你还想正儿八经八抬大轿娶他进门,昭告天下说你柳湘莲娶了一个男妻?”薛蟠哪见过柳姑妈这般架势,薛姨妈从来都是温声耳语,和软性子,才惯得薛蟠如此无法无天,肆意纵情起来。如今柳姑妈与薛姨妈看着年岁相差无几,性子却比薛姨妈泼辣厉害许多,难怪能养出柳湘莲这等标致人儿,可比他薛蟠强太多了。
薛蟠一面腹诽,一面当着柳姑妈面,砰砰砰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将柳姑妈磕的一时惊诧,也忘了自己要骂什么。薛蟠磕的又快又重,只将脑袋三下就磕出红印来,自己脑子也有些晕晕乎乎,险些没跪稳,还是跪在一边的柳湘莲连忙扶住了他不叫他栽倒。然而薛蟠仍记得自己要说的话,磕完了头便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薛蟠向柳姑妈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道:“我知道姑妈生气,可是姑妈再生气,也该听我们分辨分辨。天子脚下即便斩监候亦有申辩之机,难道姑妈连一句解释也不肯听?”他怕柳姑妈当真不领情,连忙又说:“从前薛蟠的确是个混账人,为非作歹,互作乱为,没有什么是不敢混的。姑妈厌弃我,我十分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连莲儿的脚趾头都比不上的。”柳湘莲看向薛蟠,薛蟠却不看他,坚定道:“可如今薛蟠大难不死,已决心洗心革面,再不做那些混账事儿,若违此言,必遭天诛地灭,天打雷劈。”薛蟠又拉起柳湘莲的手紧紧攥住,对柳姑妈道:“从前莲儿对我真情实意,我却只将他的心当玩意儿取乐,才叫莲儿伤了心,与我闹了别扭。可这番波折下来,我已彻彻底底明白了莲儿心意,今后定与他白发相守,誓无二志。若他日我又伤了莲儿的心,便是连猪狗不如的畜牲了,姑妈可以此剑来取我薛蟠首级,我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薛蟠话音铿锵有力,只将鸳鸯剑又双手奉上献于柳姑妈。
柳姑妈坐在椅上听着薛蟠赌咒发誓,许是被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唬住,竟一口气未来得及缓过来,眼儿一翻便晕了过去,薛蟠和柳湘莲急忙接住柳姑妈,叫人去请医生来看,柳湘莲背着柳姑妈去了房里休息,薛蟠不好入内,只能在外守着。好在柳姑妈不过是昏了一会儿,才闭了一阵眼便醒了,醒时气息虚弱,只叫其他人都出去,将湘莲单独留在床前与他谈心。
薛蟠被舍在屋外,手里还握着鸳鸯剑,心中忐忑,也是坐不住,反复来回踱步,怕自己不慎气坏了柳姑妈,也怕柳湘莲单独被姑妈说动,又要与自己分手。他在门外守了大半炷香的时辰,柳湘莲才缓缓从门里走出,薛蟠忙问:“你姑妈可好?我是不是说错了话,气坏了他?”柳湘莲却只摇头,道:“姑妈要与你说话。”薛蟠愣住,指指自己:“我一个人?”柳湘莲点头:“是。”见薛蟠脸色都白了,又放缓口气:“莫怕,姑妈大约是不生你的气了,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我且在外头等你。”薛蟠得了柳湘莲的话,心下才稍稍安定几分,握着剑忐忑进去了。
屋内点着淡淡熏香,有醒脾提神之效,柳姑妈半靠在床榻上,薛蟠小心翼翼坐在柳姑妈床前脚踏上,半是愧疚半是心虚,喊了一声“姑妈”。柳姑妈缓缓睁眼,见薛蟠来了,先长叹了一口气。薛蟠听这声叹息,心下更是发怵,不敢揣测柳姑妈的心意。柳姑妈缓了缓情绪,并不提昏过去前的事,只是另问:“我听说你娶了妻,还有一个妾室。”薛蟠一惊,连忙解释:“现已经无了。我那妻子因我落了罪,早收拾包袱回了娘家,由我母亲做主与我和离,从此再无关系。我那个妾室,他家里实在无人,是我从拐子手上买来的,不好赶走,便叫我母亲认作了干女儿,此后以兄妹相称,再没有其他干系了。”柳姑妈又说:“除了这两个,我还听说你外头尚有不少粉头外室。”薛蟠立刻伸出三指发誓:“外室绝没有。至于其他……我从前的确是荒唐玩乐,但自薛家遭难,那些人没有一个来瞧过我的,如今也都断了干净,除了莲儿一人,再不敢与他人有私了。”他怕柳姑妈仍疑心自己,又双膝跪下,诚恳道:“我明白我从前行径种种,姑妈必定不会信我,只是今日我对莲儿一片真心也并非作假。我母亲已知道了我与莲儿的事,认了莲儿做义子,我家上下都知莲儿便是我的妻子,我与他今后在外行兄弟之名,在内是夫妻之实,除了名分一事,我待莲儿必定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原誓旦旦,天地皆知啊。”
柳姑妈脸色仍有些虚弱,看着薛蟠一番做派,叹道:“我如何看不出你此时此刻待莲儿不是一片真心?只是今日你情真意切,他日又改了心意,见异思迁起来,难道真叫我家又背上一条人命债?”薛蟠心里暗骂,怪道柳湘莲总爱想东想西,寻思乱七八糟的事,原来养他的柳姑妈自个便是多思多想的性子,一家人见谁都疑心陡生,猜来猜去,难怪柳湘莲与他相好时也这般不爽快!他心里骂着,面上镇定,道:“我明白姑妈的顾虑,莲儿为我已经做了太多,再叫他与我这混账乌龟过日月,的确委屈他。薛蟠愿立字据一条,他日若负莲儿,便净身出户,削发披缁。姑妈既知道我那些事,也必定知道我家中尚有老母供养,即便不为莲儿,我焉能舍得我那老母亲?”薛蟠心中忐忑,想他已经许诺至此,若是柳姑妈还不放心,他也真是没辙了。好在柳姑妈听了他三番两次剖白,又说要净身出户,天诛地灭的话,终于松开了眉头,道:“好了,你若当真出家,岂不又辜负了莲儿的心。”薛蟠还未听懂,柳姑妈便说:“方才莲儿一个人在时,我问他到底为你做了些什么,他倒是答了,我却怕他又瞒我。现下你便将那些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一个字儿都别漏。”薛蟠知道这是柳姑妈松了口,连忙振作精神,将自己和柳湘莲的事从头到尾细细到来,只顾着长辈未将他与湘莲苟合那些事全盘托出,打了几个哈哈搪塞过去。